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离开那座破庙后,我直接奔赴沧江渡口。
沿途经过了一片极为特殊的区域——南境流放地。
这片土地,在南朝的版图中,是一块烂疮。
湿热、瘴气、毒虫,还有比这些更可怕的人心。
脚下的路变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腐叶和泥腥味,偶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
我压低了斗笠,身形如狸猫般在枯树与乱石间穿梭。
这里是官道之外的“野径”,也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最喜欢的路径。
多年前,我曾在这片混乱无序的法外之地,布下过两枚属于我自己的暗子。
我想要有我自己的暗子,就象上次海匪之战,陵海城的情报网,紧急之下,我也只能使用了一次。专属于自己的,用起来便便利得多。
此事,三郎君其实是知晓的。
以他的敏锐和对我的掌控,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但他从未点破,也从未插手干涉,甚至在某些时候,还会刻意避开这两人所在的区域,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又或者,是特意留给我的一点私人空间与退路。
自从随他去了京师,我便再未与这两人直接联系过。
但即便如此,按照当初定下的规矩,每隔固定的时日,依然会有加密的信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辗转递送到我的手中。
今日既是经过,我便动了心思,想要顺道看看。
前方隐隐绰绰出现了火光,那是流放营地的哨卡。
我伏在一株巨大的榕树横出的气根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条蜿蜒如死蛇般的道路。
一队衣衫褴褛的人正缓缓挪动,脚镣手铐撞击出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流犯。
借着火把摇曳的光,我看清了他们的脸。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一例外,脸上都挂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
他们大多是曾经在京中犯事的官员家眷,或是得罪了权贵的倒霉鬼。
如今,他们被剥夺了姓名和尊严,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向更荒蛮的深处。
我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些押送的官差。
他们手里提着鞭子,腰间挂着酒囊,神色倨傲而暴戾。
这里是南境腹地,同样是王刺史的管辖范围。
那些走私的商队,带着价值连城的乌沉木、兵器和私盐,要将货物运出西境,这片流放地是必经的屏障。
如果是寻常商旅,走到这里早就被扒了一层皮。
可是,刘怀彰他们的货,却能在这片充满了贪婪与剥削的土地上畅行无阻。
这说明了什么?
我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冰凉的竹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说明这南境的“天”,早就破了个洞。
那位唯唯喏喏的王刺史,王家在南境的钱袋子,必然与这条黑道脱不开干系。
甚至可以说,这流放地的森严守备,恰恰成了走私商队最好的保护伞。
只有官匪一家,这庞大的利益网才能在乱世中编织得如此滴水不漏。
正当我准备悄无声息地绕过这片营地时,一阵凄厉的鞭打声和喝骂声,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老不死的!让你多管闲事!让你救!让你救!”
“啪!啪!”
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而惊心。
我眉头微蹙,目光如电般射向路旁的一处泥潭边。
那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看身形是个老妇人,背上背着一个破旧的竹篓。
此刻,她正护着身下一个躺在泥水里不知死活的人,任由那粗壮的官差将鞭子雨点般落在她原本就单薄的背脊上。
那老妇人虽然被打得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双手依然顽固地按在地上那人的胸口,似乎在施针。
“住手吧,头儿,再打就死了。”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官差似乎有些看不下去,小声劝了一句。
“死?死了才好!”那领头的官差满脸横肉,眼中闪烁着凶光,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啐了一口唾沫,“上面早就交代了,这姓刘的本来就该死在路上!这老虔婆非要不知死活地给他喂药续命!这不是给爷们儿找不痛快吗?”
原来如此。
我心中了然。流放途中,死个把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尤其是那些身上背着秘密,或者仇家不想让他们活着走到流放地的人。
显然,地上那个垂死之人,就是必须被“悄悄处理”掉的目标。
而这个老妇人,坏了官差的“差事”。
“他……还有气……”老妇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破碎,却透着一股子古怪的执拗。
“我……不能不救……”
“救人?我看你是阎王爷的催命鬼!”
那官差大怒,高高举起手中的鞭子,这一次,他是冲着老妇人的后脑去的。
这一鞭若是落实了,这老妇人必死无疑。
我瞳孔微缩。
作为暗卫,最忌讳的就是多管闲事,暴露行踪。
这世道不公之事太多,我救不过来。
然而,念头转瞬即逝。
就在那鞭子即将落下的瞬间,我手指微弹。
“嗖——”
一颗并不起眼的石子,裹挟着内劲,无声无息地破空而去。
“啪!”
一声脆响,并不是鞭子抽中骨头的声音,而是那官差手中的鞭柄,竟然在半空中莫名其妙地断成了两截!
那官差只觉得虎口一震,剧痛钻心,半截断鞭脱手飞出,整个人因为用力过猛,失去平衡,狼狈地栽进了旁边的泥坑里。
“哎哟!谁?是谁?!”他惊恐地爬起来,拔出腰刀,四下张望。
四周只有黑漆漆的树林,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鬼魅在窃窃私语。
“头儿……这地方……邪门啊……”
旁边的年轻官差吓得脸色惨白。
“这老太婆是附近的‘草鬼婆’,听说懂些巫蛊之术,咱们是不是……”
那领头的官差看着断掉的鞭子,又看了看那依旧跪在地上施救的老妇人,心里也有些发毛。南境多怪事,他也怕真的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他骂骂咧咧地收起刀,狠狠瞪了老妇人一眼。
“算你命大!带着这个死鬼滚远点!别死在官道上脏了爷的眼!”
说完,他招呼着手下,像是躲避瘟神一样,匆匆赶着流犯队伍离开了。
直到火光远去,四周重新归于黑暗。
那个老妇人并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四处张望寻找恩人。
她只是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颗黑乎乎的药丸,塞进地上那人的嘴里,然后瘫坐在泥水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没有立刻现身,而是静静地观察了片刻,确信周围再无眼线后,才从树梢上无声滑落,像一片落叶般站在了离她十步之外的阴影里。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两个犯人模样的人出现。
两人见到立于阴影中的我,身躯微微一震,随即迅速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起来吧。”我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两人起身,垂手肃立。
我指了指不远处那个还在泥水里挣扎的老妇人。
一人低声回道,“此人名叫苗姑,当地人叫她‘草鬼婆’,性情古怪,善用草药,也通毒术。常在这一带游走,救治那些被官府遗弃的流犯。”
通毒术。
这三个字让我心中一动。
被救那人既然是官府要除掉的目标,今晚不死,明日也会死。
但这药婆的恻隐之心,却让她成了这盘棋局中一个意外的变数。
“今日起,你们二人暗中照拂这个药婆。若是再有官差刁难,做得干净些,别让她死了。”
我顿了顿,语气加重。
“切记,不得暴露身份。你们的首要任务,依然是潜伏,盯着这块地方的动向。若有异常,即刻上报”
“是!”
两人领命,身形一晃,再次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处理完这一切,我再次看向那个老妇人。
她似乎终于缓过劲来,费力地将那个垂死之人扶起,一步一挪地向着深山拖去。
她的背影佝偻,却透着一股如野草般坚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