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洞穴,山林夜晚的冷风被一堆篝火驱散。
火光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张牙舞爪,忽大忽小。
此时,火堆正旺。
那只被剥洗干净的山鸡被架在火上,表皮被烤得金黄酥脆,油脂顺着纹理滋滋地往外冒,滴落在炭火上,激起一小簇明亮的火苗和一阵诱人的焦香。
旁边的大叶片上,整齐地码放着切成段的蛇肉,那是林昭的“杰作”。
何琰坐在火堆旁。
手中的短匕此刻正灵巧地在一只野山鸡身上游走。
刀锋划过,皮肉分离。
油脂滴落进炭火,“滋”的一声,腾起一小股青烟。
焦香味瞬间填满了空间。
林昭蹲在一旁,手里捧着几片洗净的大叶子。他盯着那只烤鸡,喉结上下滚动。
“好了没?”他忍不住催促。
何琰没理他。
刀尖一挑,一片薄如蝉翼的鸡肉飞出,稳稳落在他手中的叶片上。
“烫。”何琰吐出一个字。
林昭哪里顾得上。
他捏起肉片,胡乱吹了两口气,直接塞进嘴里。
接着便是嘶嘶哈哈的吸气声。
他被烫得直跺脚,却死活舍不得吐出来。
我靠在洞壁上,看着这一幕。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刚才在溶洞里看到的那些镔铁,还有那个诡异的八卦阵,此刻都暂时被这股烟火气隔绝在外。
何琰又片下一块肉,递过来。
这次是给我的,最嫩的腿肉,烤得金黄焦脆。
我接过叶片。
没有盐,没有香料。
入口只有肉本身的鲜甜,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烟熏味。
但在这种随时可能丢掉小命的鬼地方,这已经是难得的珍馐。
“唔——!”
林昭那边发出一声怪叫,他正与一段烤蛇肉较劲。
“人间美味!”
林昭含糊不清地嚷嚷,嘴边全是油光。
“以前在京中,府里那些老妪总说蛇是阴邪之物,碰都不能碰。没想到肉质竟这般紧实弹牙!比樊楼的招牌炙鸭还要鲜上三分!”
他一边赞叹,一边又塞了一块进嘴里,吃相凶残。
我咽下口中的鸡肉,忍不住开口打击他:
“这算什么。也就是条件简陋,只能干烤。若是作料齐全,这蛇肉的吃法,能让你把舌头都吞下去。”
林昭动作猛地一顿。
他转过头,两只眼睛在火光下亮得吓人。
胡乱抹了一把嘴,凑过来:
“玉奴,你还懂这个?快说说,还有什么吃法?”
我原本只是随口一说。
见他这般兴致勃勃,心底那点恶作剧的心思便冒了头。
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行家的架势。
“这蛇肉,讲究多了去了。”
我慢条斯理地数着。
“最上等的,自然是‘龙虎斗’。取毒蛇与老猫同烹,佐以冬菇、木耳,慢火煨炖。汤色奶白,鲜美无匹。”
“什么?和猫炖?把小念炖了?不不……太残忍,这个不好!”林昭嘶声道。
我斜了他一眼:
“也可以做‘太史五蛇羹’。集五种毒蛇拆肉成丝,配上菊花瓣和柠檬叶。入口清甜回甘,最是滋补去湿。”
林昭一听,眼睛亮了。
猛地把手里的叶子一扔,在怀里一阵乱摸。
掏出一张还没来得及缝制的蛇皮,又从火堆旁捡了一根烧黑的木炭。
“慢点说!太史……什么羹?我要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
他趴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撅着屁股,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誊写圣贤文章。
那根粗糙的木炭在他白皙的手指间显得格格不入,黑色的粉末蹭到了鼻尖上,也浑然不觉。
“还有呢?”他头也不抬地催促。
我又说了几个。
“椒盐蛇段,外酥里嫩,连骨头都能嚼碎。”
“生滚蛇肉粥,米油熬化,蛇肉片得薄,滚水一烫便熟,撒上一把葱花姜丝……”
林昭运笔如飞。
木炭在蛇皮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密密麻麻的小字挤在一起,黑乎乎的一片。
何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
手里却没停,又片了一块最好的腿肉放在我面前。
待林昭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一整张蛇皮,他才如获至宝地吹了吹上面的炭灰,小心翼翼地卷好,塞进怀里。
随后,他抬起头,一脸惊叹地看着我,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
“玉奴,你怎么会懂这么多?这些吃法,我在陵海城没听过,在京师更是闻所未闻。
那‘龙虎斗’听着倒像是南边的路数,可又精细得像是宫里的做法。”
我正啃着鸡骨头,闻言动作微微一窒。
是啊,我怎么会懂?
这些都是我前世在手机里刷视频——看那些美食博主看来的。
那时候的我,虽然吃不到,但看着屏幕里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画面,也能就着泡面咽下几口口水。
至于这一世,身为暗卫,我的食谱里只有干粮、冷水,偶尔有些野味,也是为了果腹,哪有闲情逸致去研究什么菊花柠檬叶?
我垂下眼帘,掩去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恍惚。
随口胡诌道:“我喜欢吃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可能是以前听市井间的说书人讲的,记不清了。”
林昭却不信,他歪着头,目光灼灼:
“不可能。市井传闻哪有这般细致的?连配什么花草都讲得头头是道。”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语气中带了几分酸溜溜的意味,又带了几分羡慕:“看来三郎待你是真的不错。这些稀罕玩意儿,定是他带你去吃的吧?
也只有崔家那样的高门大户,三郎那般人物,才能寻摸到这些刁钻古怪又精致的吃食。”
“不是都督带去的。”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比平时稍微大了一些。
话一出口,山洞里静了一瞬。
何琰添柴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了我一眼,仿佛能看穿我此刻的窘迫。
我迎着林昭诧异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编,语气却尽量保持着淡然:
“是我自己去的。以前出任务……或者是闲暇时,我自己寻摸去的。”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我是去过很多地方,但大多是为了杀人,或者为了不被杀。
至于美食,那是属于另一个时空里,那个普通女孩遥不可及的梦。
“你自己去的?”
林昭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纯粹的欢喜。
他猛地一拍大腿,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
“那正好!既然你喜欢吃,以后回了京师,我陪你去吃!
京师若是没有,我们就去扬州、去益州!
我听闻益州的蜀中菜最是辛辣鲜香,定合你的胃口!”
他越说越兴奋,身子前倾,几乎要凑到我面前:
“玉奴,等我们出去了,我带你去把这天下最好的酒楼都吃个遍!如何?”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那上面的灰尘和黑炭遮不住他眼底真挚的光芒。
他是认真的。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甚至有些娇气的世家郎君,在这个满是腥臭和死亡威胁的山洞里,郑重其事地许下了一个关于“吃”的承诺。
我看着他,心头微微一动。
作为暗卫,我的未来通常只有两种:
为主死,或者老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从未有人跟我规划过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未来。
吃遍天下?听起来真不错。
“好啊。”
我听见自己轻声应道,嘴角忍不住弯起一抹弧度。
“若是你到时候赖账,我可是会动手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林昭信誓旦旦地举起手,刚要发誓,却被何琰塞了一块烤得焦香的蛇肉堵住了嘴。
“吃你的吧。”何琰淡淡道,声音里却难得地没有冷意,“凉了就腥了。”
林昭呜呜两声,嚼着肉,含糊不清地抗议,却也没再吐出来。
我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低笑出声。
这一刻,我几乎忘却了洞外的毒瘴,忘却了我们身处西境最危险的死地。
这里仿佛只是京郊某处踏青的野营地,我们只是三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旅人。
然而,这份温馨的幻象,终究是短暂的。
就在林昭还在畅想益州的火锅时,我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
那一瞬间,我的耳廓微微一动。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也不是野兽踩断枯枝的脆响。
那是一种像是顺着风,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的一丝不谐之音。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洞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何琰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紧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手中的小刀无声地翻转,刀尖冲外。
“怎么了?”
林昭正说到兴头上,见我们两人神色骤变,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声音便卡在了喉咙里。
但他反应极快,立刻闭上了嘴,伸手抓住了身旁的蛇皮面具。
山洞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堆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我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我缓缓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向洞壁。
那声音断断续续,随着风向的变化忽大忽小。
此时正值黄昏,山林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瘴气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橘红色。
我眯起眼睛,透过洞口垂下的藤蔓缝隙向外望去。
远处,那片我们曾以为是死地的密林深处,原本连鸟雀都不敢飞过的瘴气中心,竟然隐隐约约透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光亮。
那不是磷火,也不是萤火虫。
那是火把的光。
成排的、有规律移动的火把。
在这人迹罕至、毒虫遍地的南境绝地,怎么会有大规模的人群活动?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瞬间驱散了方才吃肉时的暖意。
这绝不是普通的猎户或采药人。
能在这种地方如履平地,且队形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