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庙内的空气,因君无双那句“取回本就属于她的东西”,骤然降至冰点。
姬景昀脸上的雍容笑意如潮水般褪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寒芒。他打量着君无双身后那抹素白清冷的身影,又凝视着被她握在手中、光华温润内敛的玉魂,一个荒诞却又隐隐契合所有疑点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
苏子澈同样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宋倾芜。“阿芜,他……他说什么?什么东西是你的?”他声音发紧,目光在她与君无双之间逡巡,试图抓住那令他不安的联结点。
宋倾芜——或者说,姬榆,此刻已彻底冷静下来。既然最深的秘密已被最不该知道的人戳破一角,再多的掩饰不过是徒增狼狈。她迎着姬景昀审视的目光,缓缓将玉魂收入袖中,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寻常物件。
“陛下,”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冽,却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厚重,“玉魂确已唤醒。然此物灵性天成,并非凡俗国器可限。我需用它救人,事毕之后,自当归还。”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君无双的话,只是将焦点拉回“救人”本身。
姬景昀的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他向前踱了一步,视线落在她脸上,仔细得仿佛要穿透那层清冷的面具,看到其下可能的、另一张早已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容颜。“救人?不知宋阁主要救的,是何等要紧之人,竟需动用我姬氏世代供奉的玉魂?”
他语气温和,问题却直指核心。
君无双身形微动,再次挡住姬景昀大半视线,沉声道:“此事关乎私谊,无关国政。苍梧愿以边境三城之安,换玉魂借用之诺。”他竟直接开出价码,强硬地将此事拔高到国与国的交易层面,为姬榆筑起一道屏障。
苏子澈脸色一变:“君上此言差矣!宋阁主之事,中山亦……”
“好了。”姬榆忽然出声,打断了苏子澈未竟的话。她轻轻吸了口气,从君无双身后走出,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三位心思各异的君王。“玉魂,我今日必须带走。至于缘由,”她顿了顿,视线最终定格在姬景昀脸上,那眼神太过清澈,也太过深邃,竟让姬景昀心头莫名一悸。
“或许不久之后,陛下自会明白。”她留下一个模糊的、充满悬念的回答,随即微微颔首,“告辞。”
说罢,她竟真的转身,向祖庙外走去。步履平稳,背脊挺直,仿佛身后不是虎视眈眈的燕昭国君与错综复杂的局势,而只是一段寻常的回廊。
“拦住她!”姬景昀身侧一名宗室长老厉声喝道,数名侍卫应声上前。
“我看谁敢!”君无双周身气势勃然爆发,玄色衣袍无风自动,一股凛冽如极地寒风的威压瞬间笼罩殿前。那几名侍卫如遭重击,脸色发白,踉跄后退。
苏子澈也上前一步,中山影刃无声现身,与苍梧玄铁卫隐隐形成犄角之势,护住了姬榆离去的方向。
三方对峙,剑拔弩张。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姬景昀抬手,止住了己方人马。他盯着姬榆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寸步不让的君无双和面露决绝的苏子澈,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冰冷一片。
“好,好一个雪月阁主。”他缓缓道,“既然苍梧君与中山王都愿作保,孤便信你一回。玉魂,借你三日。三日后,无论事成与否,请阁主亲自携玉魂回宫复命。”
这是让步,也是最后通牒,更是一个精心计算的陷阱——他将她回来的时间钉死,也为自己留下了布局应对的余地。
姬榆脚步未停,仿佛未闻,素白的身影已消失在祖庙外的天光里。
君无双深深看了姬景昀一眼,那一眼含义万千,随即一言不发,转身追着姬榆而去。苏子澈咬了咬牙,也率人紧跟其后。
转瞬间,祖庙前便只剩下燕昭一方人马。
那宗室长老焦急道:“陛下,玉魂乃国之重器,岂能如此轻易让人带走?更何况那君无双话中有话,那宋倾芜的身份……”
姬景昀摆了摆手,望着空荡荡的宫道,眼神幽深莫测。“她是谁,很快便会知晓。”他低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去查,查所有关于雪月阁主宋倾芜出现之前的记录,尤其是……八年前,燕昭宫变前后,所有与‘死亡’、‘失踪’有关的蛛丝马迹。还有,盯紧他们去了哪里,救了何人。”
“是!”
宫外,马车疾驰,直奔城外。
车内空间狭小,气息凝滞。姬榆靠坐在一侧,闭目不语,手中仍握着袖内的玉魂,温润的灵力丝丝缕缕渗入经脉,稍稍平复着她翻江倒海的心绪。
君无双坐在对面,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那视线如有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与沉甸甸的情感,让她想忽视都难。
苏子澈骑马跟在车旁,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隔着车窗问道:“阿芜,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你要救的人……究竟是谁?”他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君无双的话、姬景昀的反应,还有姬榆此刻异样的沉默,都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可能。
姬榆睁开眼,眸中一片寂然。“去一个该去的地方,救一个该救的人。”她看向苏子澈,眼神复杂,“子澈,接下来的路,你或许不该再跟。”
苏子澈心猛地一沉:“为何?阿芜,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姬榆轻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疏离,“隔着山河,隔着岁月,也隔着……永远无法消弭的过往。”
苏子澈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那不仅仅是拒绝,更像是一种……诀别前的预告。
君无双在车内,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楚。他看向姬榆侧脸的目光更加深邃,带着心疼,也带着一丝了然。她正在亲手斩断一些不必要的牵连,哪怕那会带来痛苦。
马车最终在城外三十里一处隐秘的山谷外停下。此处灵气氤氲,入口被天然阵法遮掩,正是雪月阁设在燕昭境内的一处秘密别苑,也是姬黎目前藏身之处。
姬榆下车,对苏子澈道:“在此等候吧。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说罢,与君无双一同向谷内走去。
苏子澈僵在原地,望着她决绝的背影,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知道,那道无形的鸿沟,正在他眼前急速扩大,而他,似乎已失去了跨越的资格。
谷内清幽,竹舍两三间。
姬榆径直走向最深处那间布满禁制的静室。推开门的瞬间,冰寒之气扑面而来。室内中央,寒玉床上,姬黎依旧静静躺着,面容安详如沉睡。
君无双跟在身后,看到床上之人的面容时,瞳孔骤然收缩。尽管消瘦苍白,但那眉宇间的轮廓,依稀可见当年燕昭太子的风采。
“他是……”君无双的声音干涩。
“我兄长,姬黎。”姬榆走到床边,声音很轻,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当年宫变,他为我挡下致命一击,重伤濒死,魂魄将散。我以秘术冰封其躯,吊住最后一缕生机,遍寻天下,只为寻得定魂之物。”
她取出袖中玉魂,温润光华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也映亮了姬黎苍白的容颜。“如今,终于找到了。”
君无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对兄长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哀伤,心中那滔天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淹没。这些年,她一个人,背负着国仇家恨,守着兄长渺茫的生息,在生死边缘挣扎,在冰寒孤寂中前行……而他,却一无所知,甚至曾对她生出猜忌与利用之心。
巨大的愧疚与心疼如同冰锥,刺穿他的心脏。
姬榆不再多言,凝神静气,将玉魂悬于姬黎眉心之上。她割破指尖,以自身精血混合玉魂灵力,凌空勾勒出繁复古老的符文,一个个打入姬黎体内。每一笔都极其耗费心神,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额角再次渗出冷汗。
君无双默默上前,掌心贴在她后心,精纯浑厚的灵力温和地渡入她体内,支撑着她完成这至关重要的仪式。
姬榆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拒绝。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符文越来越亮,玉魂的光华与姬榆的血脉之力交融,缓缓渗入姬黎的眉心、四肢百骸。他冰冷的身躯,竟开始泛起极淡的生机暖意,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符文落下。
玉魂光华一敛,自动落入姬黎怀中,温养其魂。姬榆脱力般向后踉跄,被君无双稳稳扶住。
她靠在他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目光却紧紧盯着床上的兄长。只见姬黎长长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依旧没有醒来,但那萦绕多年的、濒死的沉寂之气,已然消散。魂魄已定,生机重续。
成功了。
姬榆紧绷了多年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有一根,悄然松弛。无尽的疲惫感汹涌而来,眼前阵阵发黑。
“阿榆……”君无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怜惜。
姬榆勉强抬眼,望进他盛满心疼的深邃眼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任由意识沉入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似乎感觉到自己被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那怀抱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触及了港湾。
君无双打横抱起昏迷的姬榆,将她轻轻放在一旁的软榻上,盖好薄衾。他坐在榻边,久久凝视着她苍白的睡颜,指尖轻柔地拂去她额角的汗珠,动作珍重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门外,苏子澈不知何时已悄然进来,静立在门口,将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君无双对姬榆那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疼惜与呵护,看着榻上女子即便昏迷也微蹙的眉宇,再看向寒玉床上气息微生的姬黎……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串联成一条冰冷而清晰的链条。
宋倾芜就是姬榆。
姬榆没有死。
她回来了,带着玉魂,救活了她的兄长。
而她与君无双之间……那种浑然天成、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情感羁绊,深深刺痛了苏子澈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姬榆曾对他提过,她有一位自幼定亲的未婚夫,是苍梧的太子,她说那人性子冷,却待她极好。
原来……是他。
苏子澈脸上血色尽褪,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只觉得一股灭顶的寒意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曾以为,自己对她的心意,纵然迟了,纵然背负愧疚,但总有一争之力。
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只能是个迟到的、带着原罪的旁观者。
他毁了她的国,她的家,却还妄想能得到她的心?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山谷内,竹叶沙沙。一方寂静,三方心潮,俱是汹涌难平。
而远在燕昭王宫的姬景昀,在接到密报“目标进入城东三十里翠微谷,内有冰寒禁制,疑似藏有重要人物”时,手中的茶杯,被他缓缓捏出了一道裂痕。
“翠微谷……姬黎……”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化作冰冷的寒芒,随即,又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糅合了震惊、恍然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神色。
棋局,彻底明了。
猎手与猎物,角色或许,即将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