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是在一种高度戒备和顽强坚持中度过的。
他睡觉时都保持着警觉,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新的意外。
幸而,除了那持续不断的异味和偶尔从其他号舍传来的、不知是真是假的骚动声外,并未再发生直接针对他的破坏事件。
或许,幕后之人也认为,在“厕号”与“漏雨”的双重打击下,他早已无力回天。
最后一场考试的收卷锣声响起时,褚景彦几乎是凭借本能将试卷交了上去。
他收拾好考篮,收起那把已经有些变形的油纸伞,步履蹒跚地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走出贡院那扇沉重的大门时,外面依旧是阴天,但雨已经停了。
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有种重见天日的恍惚感。
数日未曾好好梳洗,他身上带着明显的异味,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因缺水而干裂,那身青布直裰也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与周围那些虽显疲惫但尚算整洁的考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景彦!”
一声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呼唤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褚景彦抬眼望去,只见周颂宜正奋力挤开人群,朝他奔来。
她显然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发髻被挤得有些松散,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担忧。
当她跑到近前,看清他的模样,尤其是闻到他身上那股难以忽视的气味时,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怎么成这样了?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不仅仅是疲惫,那眼神深处的冰冷与压抑的愤怒,绝非寻常。
褚景彦看着她担忧的模样,心中一暖,所有的委屈与愤怒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放的港湾。
他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低沉:“回去再说。”
回到青云阁客栈,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周颂宜立刻打来热水,让他洗漱,又拿出干净的衣物。
待他稍稍整理,喝下一碗热粥,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后,才坐在他对面,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褚景彦没有再隐瞒,将“厕号”的煎熬、夜半漏雨的惊险、以及自己如何凭借那把伞和过人的毅力重新誊写试卷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周颂宜却听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当听到试卷被污损的那一刻,她猛地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当听到他当机立断重新誊写,在那种环境下与时间赛跑时,她的心都揪紧了。
最后,她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憔悴,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毅沉静的男子,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他们……他们怎么敢!怎么可以这样!”
她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更是对那幕后黑手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若不是……若不是我硬要你带上那把伞……”
她不敢想象后果。
“是啊,多亏了你。”
褚景彦握住她的手,力道很重,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力量,“阿宜,这一次又是你救了我。”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如寒潭,“我也彻底明白了,在这京城,有些人是不想给我留活路的,这次春闱,不过是开始。”
周颂宜擦干眼泪,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爹娘那边,我会去说,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原本还存着一丝息事宁人的念头,此刻已荡然无存。
褚景彦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眼。
身体极度需要休息,但大脑却异常活跃。
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考场中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可能的幕后主使,以及未来该如何应对。
放榜尚需时日,但对于褚景彦和周颂宜而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提前打响了。
皇宫,紫宸殿。
缕缕龙涎香自蟠龙金兽口中袅袅吐出,却驱不散年轻帝王眉宇间的浓重阴霾。
承乾帝萧景琰将手中又一份朱笔圈阅过的考卷重重掷于御案之上,那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向后靠着龙椅,揉了揉因连日批阅而胀痛的太阳穴,俊朗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与难以掩饰的烦躁。
“废物!通篇皆是陈词滥调,纸上谈兵!”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让侍立两旁的内侍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难道我大梁的读书人,读了满腹诗书,就只学会了拾人牙慧,空谈仁义道德吗?”
这次春闱的策论题目,是他力排众议亲自拟定。
“论当今时局:内逢旱魃为虐,百姓流离;外有北狄叩边,虎视眈眈。
国库空虚,百废待兴,计将安出?”
他登基未久,雄心勃勃,亟欲打破朝堂暮气,寻找真正能匡扶社稷的务实之才。
然而,眼看考卷即将批阅完毕,所见大多仍是“陛下当修德以禳灾”、“应效仿先贤轻徭薄赋”之类的空泛之言,或是些听起来慷慨激昂、实则如同空中楼阁般根本无法落地的激进之论。
这让他如何不恼?
内侍监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茶香清冽,却未能抚平帝王的焦躁。
“陛下息怒,举子们毕竟年轻,未经实务,能有引经据典的见识,已属难能……”
“年轻?”
承乾帝冷哼一声,打断了他。
“朕要的不是皓首穷经的学究,也不是只会慷慨陈词的辩士!
朕要的是能洞察时弊、提出切实可行之策的干才!
是能于困局中劈开一条生路的利剑!”
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示意将最后一批考卷呈上。
心情已跌至谷底,只打算草草看过,便依惯例拟定名次,结束这令人失望的览卷。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放弃的心态,随手拿起了下一份考卷。
目光习惯性地挑剔扫过,然而,当触及那开篇破题的几行字时,他漫不经心的眼神骤然一凝。
那笔迹,清隽不俗,笔画间却透着一股难得的刚劲与韧性,仿佛寒梅枝干,历经风霜而骨气愈显。
更吸引他的是文章的内容,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没有空洞的道德说教,开篇便如一把锋利的刀刃,直剖帝国肌体的顽疾。
将连绵旱灾、北狄边患、国库空虚这三条致命的绞索,其内在关联与相互影响剖析得淋漓尽致。
承乾帝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之前的疲惫与烦躁一扫而空,神色变得无比专注。
他逐字逐句地往下读,越读,眼神越是明亮,越读,心中的激动越是难以抑制。
这份考卷不仅精准地诊断了病症,更开出了一剂大胆而务实的药方:
对于赤地千里、流民盈野,它主张超越简单的赈济,提出“以工代赈,兴水利,修官道,导流民实边垦荒,予三年生息”。
将灾民转化为重建家园的力量,从根本上恢复元气。
对于凶悍北狄、边关不宁,它摒弃了要么浪战、要么屈和的极端。
主张“精练士卒,广积粮秣,固守要隘,以互市羁縻,择良将委以专阃”,展现出一种稳健而富有弹性的战略智慧。
而对于最令他头痛的国库空虚、财政捉襟见肘,文章更是直指要害,提出“清丈田亩以增税基,革盐铁茶马之积弊,汰冗员以节流,开海舶之利以通有无”。
条条都切中时下财政管理的痛处,显示出作者对经济实务并非门外汉。
最让承乾帝拍案叫绝的,是文章末章勾勒的那幅“十年强国方略图”。
将各项措施有机整合,分阶段、有步骤地纳入一个宏大的国家战略之中,思路之清晰,格局之宏大,眼光之长远,远超同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