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话，像一口无形的巨钟，在整个工地的上空回荡。
“一年。”
“咱再给你一年时间。”
这两个字，没有千钧之重，却压得在场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一年，让大明所有卫所的兵，都换上新甲，用上新刀。
这不是一个目标，这是一道神谕。
齐泰和李瘸子，刚刚因为融合了两派技艺而燃起的自豪感，瞬间被这泰山压顶般的皇命，压得粉碎。他们看着那几座小小的“神仙炉”，再想想大明那数以百万计的军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张伟的后背，也沁出了一层冷汗。
但他不能说“不”。
在朱元璋面前，只有“遵命”，和“死亡”。
“臣……遵旨。”张伟的声音，有些干涩。
朱元璋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重新落回那块冰冷的钢锭上。他似乎对张伟的回答并不意外，也并不在意。
他只是围着那块钢锭，缓缓踱步，像一头审视自己猎物的猛虎。
“好钢……”他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究竟有多好？”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一旁的陆剑。
“你的刀。”
陆剑没有丝毫犹豫，“呛啷”一声，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双手奉上。
这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官造佩刀，刀身在日光下，流淌着一层细密的，如同水波般的锻纹，刃口寒光逼人。
朱元璋接过刀，掂了掂，随手挽了个刀花。
风声呜咽。
在场的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够。”朱元璋摇了摇头，将刀还给陆剑。
他的目光，转向齐泰。
“你是匠师，你来。”
齐泰一愣，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陛下……臣……”
“咱要你，现在，就在这里，用这块‘神仙钢’，给咱打一把刀出来。”朱元an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决断，“咱要亲眼看看，你的‘神仙炉’，配不配得上咱的兵！”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当着皇帝的面，现场开炉，现场锻刀？
这……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压力！
齐泰的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紫色，激动、惶恐、兴奋，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都开始发抖。
“臣……臣遵旨！”
他猛地一拜，再起身时，眼中已经没有了丝毫杂念，只剩下了一个匠人，面对终极考验时的，那种近乎疯狂的专注。
“生火！起炉！”
齐泰一声暴喝，整个工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瞬间活了过来。
那些刚刚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匠们，此刻，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眼中冒着精光，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风箱被再次拉响，一口小型的锻造炉，火光冲天。
那块被朱元璋“钦点”的钢锭，被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没有繁复的图纸，没有精密的计算。
所有的“规矩”和“法度”，都融化在了齐泰那双火眼金睛里。
他亲自掌锤。
那柄平日里重逾千斤的大铁锤，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叮！当！叮！当！”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锤击声，响彻云霄。
火星四溅，如同一场金色的暴雨。
钢锭在他的锤下，被拉长，被折叠，被反复锻打。
每一次锤击，都恰到好处。
每一次入火，都精准无误。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如痴如醉。他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老匠人在打铁，而是一个艺术家，在用火焰和钢铁，进行着最狂野，也最壮丽的创作。
张伟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他知道，齐泰，这位大明最顶尖的匠师，正在燃烧他的生命，将他一生的技艺，毫无保留地，倾注到这柄刀中。
一个时辰后。
当那柄刀，被淬火，发出“滋”的一声，腾起一片白雾时。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齐泰用颤抖的双手，将那柄新生的刀，从水中捞起。
它没有刀鞘，没有刀柄，甚至没有经过最后的打磨。
它就是一柄最纯粹，最原始的刀胚。
刀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于黑的颜色，刃口处，却有一道亮得刺眼的，如同月光凝固而成的白线。
那不是反光。
那是钢材的本质，被催发到了极致的证明。
“陛下……刀，成了。”齐泰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朱元璋走上前，没有去接那柄刀。
他只是对着旁边一名卫所的军官，淡淡地说了一句。
“用你的刀，砍它。”
那名军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肉痛，但还是拔出了自己的佩刀，一咬牙，双手握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柄新刀的刀身，猛地劈了下去！
“当！！！”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
那柄军官手中的制式佩刀，如同朽木一般，从中断为两截！
而齐泰手中的那柄新刀，刀身上，连一道白印都没有留下。
死寂。
整个工地，落针可闻。
曹正淳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李瘸子和石大夯，激动得浑身颤抖，眼眶都红了。
朱元璋的眼中，爆射出一团精光。
他终于伸出手，从齐泰手中，接过了那柄丑陋却强大的刀胚。
他的手指，在那道雪亮的刃口上，轻轻抚过。
一道血痕，悄然出现。
他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将刀举到眼前，对着太阳。
“好……好刀！”
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快意和霸气。
“有此钢，有此刀，何愁北元不灭，何愁四海不平！”
就在这君臣同喜，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
“报——！！！”
一声凄厉的，划破天际的嘶喊，从工地外传来。
一名背插令旗的驿卒，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满身是血，脸上满是烟尘和泪水，仿佛刚从地狱里逃出来。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朱元璋面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
“陛下！八百里加急！倭寇……倭寇犯边！”
“倭寇上岸……屠我泉州府靠海村落……军民三百余口！！”
轰！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手中的那柄新刀，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天地间，那股刚刚还无比炽热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