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博多港。
昔日繁华的贸易中心，此刻却笼罩在一片紧张压抑的气氛之中。藤吉郎将他的“九州探题府”临时设在了港口最大的会合所内，这里很快就变成了整个九州的情报与指挥中枢。
关于平户港南蛮人的消息，如同瘟疫一般，在九州的大街小巷疯狂传播。传闻越传越离谱，有的说那些新来的南蛮人会喷火，有的说他们带来的异域武士长着翅膀，刀枪不入，以活人肝脏为食。恐慌，是比刀剑更有效的武器，它在无形中，已经开始腐蚀藤吉郎这位新任探题的权威。
藤吉郎端坐在主位上，面前的桌案上没有地图，没有兵法书，只有一叠叠厚厚的账本和一把硕大的算盘。这是他从夏原吉那里学来的派头——万物皆可量化，战争，不过是成本与收益的博弈。
然而，当一份来自前线斥候的“战损报告”被送到他面前时，他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报告是黑田官兵卫呈上来的。就在昨天，一支由二十名精锐武士组成的侦察小队，在平户港外围与一支南蛮人的巡逻队发生了遭遇。
结果是，惨败。
“……对方人数不过十人，”官兵卫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我方武士，按照传统，上前通报姓名，欲行一对一之决斗。然对方毫无武德，未待我方说完，便发出一阵尖啸，集体冲锋。”
“他们所持兵器，形似船桨，边缘镶嵌黑曜石片，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我方武士的太刀劈砍在上面，竟能被轻易格挡，而对方的武器，只需一下，就能在我方胴丸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甚至能将头颅整个劈开。”
藤吉郎的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官兵卫继续说道：“更可怕的是他们的战斗方式。他们不重阵型，行动如野兽般迅捷，悍不畏死。战斗中，他们会发出模仿猛兽的咆哮，对我方士气造成极大冲击。我方二十人，当场战死十二人，五人被俘，只有三人侥幸逃回。据逃回者描述，那五名被俘的同伴，被对方当场割下了头颅，高举着欢呼……”
“他们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在……狩猎。”
会所内一片死寂。藤吉郎麾下的几名武将，脸上都露出了惊骇之色。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可从未听过如此野蛮、如此不讲规矩的战法。
“猴子！”一声粗犷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武将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披岛津家标志性的黑漆具足，正是岛津四兄弟中的次子，以勇猛着称的岛津岁久。他名义上是来“协助”，实则是岛津义久派来监视和制衡藤吉郎的。
“听说了吗？你的斥候，被人当成兔子给宰了。”岁久毫不客气地坐到一旁，眼神里满是轻蔑，“我早就说过，对付这些南蛮野兽，就该用我们萨摩的方式！你在这里拨弄你的算盘珠子，能拨出人头来吗？”
藤吉郎没有动怒，反而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岁久坐下。
“岁久大人，稍安勿躁。我正在召开一个重要的‘项目评估会’，您来得正好。”
他转向另一边，那里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西班牙人。正是那位“管理层收购”的功臣，新晋的“南蛮资产清算小组”组长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君，”藤吉郎用一种讨论货物的语气问道，“跟我们详细介绍一下你们的‘新产品’——那些来自新大陆的武士。”
安东尼奥咽了口唾沫，对藤吉郎这种将人命当货物的说法感到一阵阵发冷，但还是恭敬地回答：“羽柴大人，他们是阿兹特克帝国的战士，分为雄鹰武士和美洲虎武士。他们是为战争和祭祀而生的人，信仰太阳神威齐洛波奇特利。他们相信，战死或是在祭坛上被献祭，是最高的荣耀。”
“荣耀？”藤吉郎撇撇嘴，“这玩意儿不能吃不能喝，在我们的账本上，记为‘零’。继续。”
“他们的武器，是‘马夸威特’，一种木棍，但边缘镶嵌着锋利无比的黑曜石片。他们没有铁器，盔甲多为棉甲或木制，辅以羽毛和兽皮装饰，看起来威风，但防御力远不如我们的板甲。”安东尼奥尽量客观地描述。
“很好。”藤吉郎点点头，看向黑田官兵卫，“官兵卫，听到了吗？‘核心技术’是黑曜石，‘防御装备’等级较低。这是重要的‘产品参数’。”
他又转向安东尼奥：“他们的‘运营成本’如何？比如，每天需要多少食物？有什么特别的‘维护’需求？”
“他们……他们是人，不是机器。”安东尼奥小声抗议。
“在我这里，只要是为我创造价值或者制造麻烦的，都要上账本。”藤吉郎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重点。”
“……他们的食量比普通士兵大得多，因为战斗风格消耗极大。而且……而且为了维持士气，他们需要定期举行祭祀……需要，需要活人祭品。”安东尼奥的声音越来越低。
“活人祭品？”岛津岁久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怒火喷涌，“这群畜生！”
藤吉郎却抬手制止了他，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变态的光芒。他拿起毛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新型生物资产——阿兹特克武士估值模型（初版）】
资产项：
1. 单兵作战能力（冲击力、威慑力）：高。
2. 士气\/忠诚度（基于宗教狂热）：极高。
3. 对敌心理打击效果：极强。
负债项\/成本项：
1. 后勤消耗（食物）：高。
2. 装备维护成本（黑曜石易碎）：中。
3. 特殊维护成本（活人祭品）：极高，且极度影响“企业形象”与“本地市场关系”。
4. 装备可替代性\/技术壁垒：低（黑曜石武器对铁甲效果递减）。
5. 可控性\/管理风险：极高（狂热且野蛮，难以整合）。
藤吉郎放下笔，将那张纸推到桌子中央。
“看到了吗？岁久大人。”他指着纸上的字，“这就是我用算盘拨出来的东西。这种‘生物资产’，优点和缺点都像白天里的太阳一样清楚。他们是典型的‘高耗能、高风险、一次性’的冲击型武器。用来打一场突袭战，效果拔群。但用来打一场持久的‘商业战争’，他们的成本会高到让任何一个理智的‘cEo’破产。”
岛津岁久看着那张写满古怪词汇的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戎马半生，从未想过一场战争，可以这样被拆解、分析。
“胡说八道！”他最终还是怒吼道，“武士的荣誉，岂是这些商贾的玩意儿能衡量的！对付野兽，就要用比它更锋利的獠牙！我请求探题大人，拨给我三千萨摩健儿，我亲自带队，直捣平户港！不出十日，必将那唐·费尔南多和他的野兽军团斩尽杀绝，把他们的脑袋垒成京观！”
藤吉郎没有与他争辩。他只是拿起算盘，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拨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好，我们来算一笔账。”藤吉郎头也不抬地说道，“岁久大人，您的计划，我们称之为‘强行清算方案’。我们来核算一下成本。”
“三千名萨摩武士，按照株式会社最新制定的‘军事人力资源薪酬标准’，一名足轻日薪十文，一名披甲武士五十文。三千人，我们就算平均二十文，一天就是六贯文，十天就是六百贯，折合白银六十两。这只是‘工资成本’。”
“箭矢、弹药、兵粮的消耗，我们估算为一百两白银。这是‘物料成本’。”
“接下来，是‘战损成本’。”藤吉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岁久，“以敌人的战力，正面强攻，我方伤亡就算只有三成，那也是九百人。一名萨摩精锐武士，从培养到披甲上阵，他的‘资产价值’至少在五十两白银以上。九百人，就是四万五千两白银！这还没算给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金’，以及伤员的‘医疗与误工费’。”
“总计，您这个‘强行清算方案’，还没算上缴获，直接的‘账面亏损’，就高达四万五千一百六十两白银！”
藤吉郎将算盘重重地拍在桌上。
“岁久大人，您这是在打仗，还是在烧我们‘股东’的钱？”
岛津岁久被这一连串闻所未闻的词汇和庞大的数字砸得头晕眼花，他感觉自己的武士之魂，正在被这只猴子的算盘珠子，一下下地敲碎。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勇和荣誉，在对方那冷冰冰的“成本核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你……你这是对武士的侮辱！”岁久憋了半天，只吼出这么一句话。
藤吉郎缓缓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脸上那商人的市侩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
“不，岁久大人。我这是对生命的尊重。每一个士兵，都是一份宝贵的‘资产’。无谓的牺牲，是最大的‘浪费’。”
他转过身，看向那份“估值模型”。
“我们的新产品，这个阿兹特克武士，太贵了。直接‘报废’，亏损太大。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方法，先让它‘贬值’。”
他的目光，落在了“特殊维护成本”那一栏上。
“官兵卫，传我的令。从今天起，严密封锁平户港周边所有村镇，一只鸡，一粒米，都不许流进去。另外，派人去告诉唐·费尔南多，我们株式会社，可以为他提供‘后勤外包服务’，包括食物、淡水……以及，活人。”
“什么？”这次，连黑田官兵卫都变了脸色。
藤吉郎的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只不过，我们的‘活人’，价格会比较贵。而且，我们还可以为他提供一个‘替代方案’。”
他拿起笔，在纸的末尾，写下了最后一行字。
“想要让一个神‘贬值’，最好的办法，不是杀死他，而是……让他走下神坛。”
“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他们所谓的末代皇帝，那个叫夸乌特莫克的‘核心无形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