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是个聪明人。
他只消一眼,就从李凯爸爸那张灰败如死狗的脸上,判断出了局势的终点。
火候,到了。
再让这个叫顾林深的少年说下去,今天这事就不是能不能收场的问题,而是他这个校长的位置,还能不能坐得住的问题。
捅到教育局?见了报?
他不敢想。
“咳!咳咳!”
他用尽力气咳嗽几声,像是要将这办公室里凝固如铁的气氛咳碎。
校长从椅子上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他走到桌边,将那沓决定了李家颜面的复印件小心翼翼地收拢好。
他把牛皮纸袋亲手递还给顾林深,脸上堆砌出一个他自认为最和蔼的笑容。
“林深同学,事情的经过,我们都清楚了。”
“先别激动,凡事好商量。”
说完,他立刻转向那对早已被抽掉主心骨的李凯父母。
“李凯爸爸,李凯妈妈,我理解你们爱护孩子的心情。”
校长的声音放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安抚的意味,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但是,孩子在学校出了问题,我们不能只盯着结果,更要深究原因,你们说对不对?”
“校园里,同学之间有小摩擦,小矛盾,这都正常。”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但是!演变成长期的、单方面的欺凌,这就是我们学校的底线问题,是原则问题!绝对不能容忍!”
这句话,如同一柄法官的木槌,重重落下。
算是给李凯的行为定了性。
李凯爸爸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校长递过来的梯子。
他要是不顺着爬下来,今天就得从这悬崖上被顾林深亲手推下去。
“李凯同学欺负顾卫国同学在先,这是大错!必须受到最严肃的批评教育!”
校长继续说着,目光在顾林深和李凯爸爸之间游走。
“但是,顾卫国同学,不管起因是什么,动手把人打成重伤,也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
他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我看,这件事,双方都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不如各退一步?”
“我的处理意见是这样。”
校长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医药费。李凯同学所有的治疗费用,由你们承担。这是天经地义的。”
顾林深眼帘微垂,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第二。”
校长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看向顾林深。
“周一的全校晨会上,李凯和顾卫国,两个人,都要上台做公开检讨。”
“凭什么?!”
李凯妈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尖叫,“我儿子都被打成那样了,还要去做检讨?!”
“他为什么被打,你心里没数吗?!”
李凯爸爸终于爆发,他一把攥住妻子的手腕,压低声音怒吼,声音里满是屈辱和绝望。
再让她这么嚷下去,他们家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要被扯烂了!
校长像是没听见那女人的尖叫,目光始终锁定着顾林深。
“李凯,检讨他长期欺凌同学,破坏班级团结的恶劣行为。”
“顾卫国,检讨他无视校规,用暴力解决问题的错误。”
“这个处理意见,你们双方,能不能接受?”
这已经是李家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校长硬生生将一场“霸凌引发的故意伤害”,定性成了一场双方都有过错的“互殴”。
并且,最关键的是,他逼着霸凌者要在全校面前,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行。
从任何角度看,顾林深都赢了。
赢得很彻底。
李凯爸爸的胸膛剧烈起伏,他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的神采都已消失。
“我……没意见。”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现在只想逃离,立刻结束这场让他尊严扫地的噩梦。
校长长舒一口气,看向了最后的裁决者,顾林深。
顾林深一片沉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点头,为这场闹剧画上句号时。
他却抬起了眼。
“我还有一个条件。”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李凯爸爸的眼珠子瞬间瞪圆,布满血丝!
还得寸进尺?!
你真要把人往死里逼吗?!
顾林深甚至没看他一眼,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校长。
“校长,这次的事情,不是个例。”
“我希望,学校能以这件事为契机,在全校范围内,正式地、严肃地开展一次关于‘反对校园霸凌’的主题教育活动。”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并且,我要求设立匿名的举报信箱,明确霸凌事件的处理流程和惩罚机制。”
“要让每一个学生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欺负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更要让每一个被欺负的孩子都知道,当他们求助的时候,有人听,有门走,有规矩保护他们!”
校长彻底愣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喉结滚动。
他本以为顾林深只是个成绩好、脑子活、够狠的聪明学生。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个人,有思想,有手腕,更有远超他这个年纪的眼界和格局!
他今天来,根本不只是为了他弟弟一个人出头。
他是在借他弟弟这件事,试图撬动、甚至改变这所学校的规则!
“说得好!”
谭思清老师第一个拍案而起,激动得脸颊泛红,“林深同学这个提议太好了!我百分之百支持!”
校长迎上顾林深那双幽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规划蓝图般的冷静。
他沉默了足足三秒,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件事,我亲自来抓。”
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就算他今天不答应,这个少年,也绝对有千百种办法,逼着他答应。
事情,尘埃落定。
李凯爸爸搀扶着魂不守舍的妻子,行尸走肉般地走出办公室。
在经过顾林深身边时,他脚步一顿,侧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怨毒的诅咒。
“小子,你够狠。”
“这事,没完。”
顾林深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只是一阵风。
等他们走后,校长整个人都垮了下来,靠在椅背上,感觉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顾家三兄妹,眼神无比复杂。
“你们……也回去吧。卫国同学手上的伤,去医务室包扎一下。晚秋同学,多开导开导你弟弟。”
“谢谢校长,谢谢谭老师。”顾晚秋深深鞠躬。
一行人走出办公室。
走廊外,夕阳正浓,血色的光芒穿过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顾晚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湿透。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哥顾林深,又看了一眼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弟弟顾卫国。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尤其是她的大哥。
那个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沉默寡言的哥哥,身体里怎么会藏着这样一把锋利到令人战栗的刀?
顾卫国走在最后。
他没有看哥哥,也没有看姐姐,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那双破了皮、沾着血污的拳头上。
赢了。
哥哥帮他赢了。
他不用去少管所,也不用去给李凯那个畜生磕头道歉。
可是,他的心脏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和喜悦。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滚烫的情绪。
那不是羞愧。
那是一种被巨大力量冲击过后,整个世界观都在崩塌和重组的茫然。
还有一种……一种让他无法呼吸的,对于自身弱小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