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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湘妃榻上,听完心腹刘妈妈压低声音禀报的种种——《化蝶》被禁、皇后震怒焚稿、宗室勋贵府邸人人自危的细节,她那双看透世情、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微微眯起,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小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无数线索在她脑中飞速串联:墨兰嫁入侯府后,从最初的谨小慎微到近年的从容展露才情,变化之大连她这个婆母都看在眼里;那出横空出世、瞬间风靡闺房的文稿,字字句句都戳中闺阁女儿心事,绝非墨兰往日风格所能企及;还有眼前这个……被奶娘牵着手,安静站在一旁的孙女。

梁夫人的目光落在曦曦身上。三岁的小人儿,穿着一身精致的鹅黄撒花小袄,梳着两个圆滚滚的发髻,缀着小小的珍珠,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别的孩童此刻早该哭闹嬉闹,她却像个小大人般,安静地站着,眼神澄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刘妈妈识趣地退下,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梁夫人朝曦曦招了招手,声音放缓了些:“曦曦,到祖母这儿来。”

林苏依言,迈着小小的步子走近,被梁夫人轻轻抱到榻上坐下。锦垫柔软,带着祖母身上熟悉的檀香,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老人身上那股压抑的凝重。

梁夫人没有绕任何圈子,她捧起曦曦的小脸,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望进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那出《化蝶》……跟你有关,是不是?”

林苏抬起眼,迎上祖母的目光,没有丝毫惊慌失措,反而有种超乎年龄的坦然。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稚嫩软糯,吐字却异常清晰、字字分明:“是,祖母。”

尽管心中早已有所猜测,可亲耳听到这三岁稚童如此直白地承认,梁夫人的心还是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千斤重的铅。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菩提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惧与严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皇后!是天家!你搅动满京城闺阁,惊动凤颜,引来禁书之祸,这会害死你,我们整个永昌侯府都救不了你!你会死的!”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还有一种爱之深责之切的惊悸——她无法想象,若此事追查到底,这个她疼宠的重孙女,还有整个家族,会落得何等下场。

面对祖母如此剧烈的震怒,林苏没有退缩,没有哭闹,甚至连眼眶都没有泛红。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梁夫人,那双原本清澈的大眼睛里,慢慢弥漫开一种深不见底的、与年龄极端不符的悲悯,还有一种仿佛历经千年沧桑的疲惫。

然后,她用那清脆得如同风铃般的童声,说出了一段让梁夫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话:“祖母,我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了这窗外事。”

“看见不公,心生怜悯是我;困于此身,袖手旁观也是我。”

“感她之痛,共情是我;知其结局,无能为力也是我。”

她的小手轻轻按在自己小小的胸口,那里跳动着一颗成年人的心脏,承载着千钧之重的痛苦与挣扎:“这情绪……像光做成的刀,看不见,却一下,一下,不停地刺我的心。”

寝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还有梁夫人急促而沉重的呼吸。

梁夫人所有的斥责、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都被这番话击得粉碎,消散无踪。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孙女——不,她更像是看到了一个古老的、饱经忧患的灵魂,被困在了一个三岁孩童稚嫩的躯壳里。

这番话里蕴含的痛苦,太真实,太沉重,太深刻,远远超出了一个孩子,甚至超出了一个普通成年人所能承载的范畴。那不是孩童的胡言乱语,不是故作深沉的模仿,而是一种近乎神佛般的悲悯,与身处凡尘、无力改变的绝望交织而成的巨大痛苦。

她原本以为这孩子是早慧。可现在她才发现,这或许是一种……宿慧?是一种生而带来的、对世间苦难过于敏锐的感知,所带来的沉重诅咒。

良久,梁夫人才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靠回了身后的引枕上。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梁夫人凝视着眼前三岁的孙女,听着她那番浸透着悲悯与痛苦、完全超脱稚童认知的言语,再联想到《化蝶》掀起的轩然大波,以及皇后那毫不留情的“灭蝶”之举……一个流传于古老话本、沉淀在民间传说中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猛地劈入了她的脑海——

神仙转世……仙子历劫……

是了!若非如此,如何解释这一切?

她瞬间想起前朝那些留下浓墨重彩的传奇女子,如以才情撼动朝堂的琉璃夫人,如以仁德安抚百姓的静安皇后。民间不都盛传,她们皆是女娲娘娘座下的仙子,见人间女子苦难深重,特意下凡来点化世人、匡扶正道的吗?

那她的曦曦……

梁夫人的心猛地一揪,随即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恍然与彻骨心痛的情绪彻底淹没。

是了,定是如此!

定是女娲娘娘念及天下女子生来不易——在闺阁,需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出嫁后,要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一生荣辱皆系于父兄夫婿,纵有万千苦楚,也只能化作无人听闻的叹息。娘娘心有不忍,才派了她座下的仙子,投身到我永昌侯府,托生为我的曦曦,来聆听这世间女子的无声悲鸣,来……来拯救她们于这不见硝烟的苦难之中!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疯长,再也无法遏制。所有关于曦曦的“异常”——那过于早慧的言行,那洞悉世情的眼神,那创作《化蝶》时的“神启”,以及方才那番如同神只低语般的自白——全都有了最合理、最无可辩驳的解释!

这不是宿慧!是仙缘!是上天赐予曦曦的沉重使命!

然而,想通了这一点,梁夫人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涌上了更深的、如同刀绞般的疼惜。她看着曦曦那稚嫩柔弱的小小身影,看着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的曦曦……我苦命的孩儿……

旁的神仙转世,或是来人间享福,或是来了却尘缘,一生顺遂无忧。可你……你却是带着使命而来,要背负这世间一半女子的苦痛与悲戚!这该是何等沉重的担子!你这小小的肩膀,如何扛得起?这噬心的苦楚,你这稚嫩的心灵,又如何承受得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曦曦会说“情绪像光刀一样刺我的心”。那不是孩童的夸张修辞,那是神明倾听凡人祈愿时,必然要承受的香火噬心之痛!是共情天下苦难后,无法释怀的深沉哀恸!

她之前竟还那般斥责她、恐吓她,那般不懂事地想要扼杀这慈悲的“神意”!梁夫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与怜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将曦曦重新紧紧搂进怀里。这一次,不再有探究与审视,只有满心无力的庇护与深沉到极致的爱怜。她把脸紧紧贴在孙女柔软的头发上,感受着那小小的、温热的身躯,声音哽咽,低低地泣道:“傻孩子……傻孩子……这世间女子的悲鸣,自有其因果,自有其命数,何苦要你来担……祖母宁愿你愚笨些,平庸些,只做个寻常人家的女郎,每日只想着吃什么、玩什么,将来嫁个知冷知热的夫君,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无灾无难,无忧无虑……”

“这救苦救难的仙子……咱们不当了,好不好?”

她的泪水滚烫,一滴滴落在曦曦的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带着长辈对晚辈最纯粹的心疼与不舍。

而被祖母紧紧抱住的林苏(曦曦),听着梁夫人这发自肺腑的、将她“神化”却又无比疼惜的哭诉,心中震撼不已,鼻尖亦是一阵酸楚。

她无法向祖母解释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无法说明自己的“异常”不过是成年人的灵魂与认知。

她伸出小小的手臂,轻轻回抱住祖母,用稚嫩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祖母不哭。路既然选了,就要走下去的。”

没有豪言壮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从宫中那场无声的“灭蝶”风暴中抽身,梁夫人心中那份关于孙女的惊世猜想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那绝非单纯的早慧或宿慧,背后定然藏着更深的宿命。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来自更久远岁月、见过更广阔天地的智者的印证。没有丝毫犹豫,次日一早,梁夫人便命人备好车驾,递了回娘家康郡王府的帖子,一路疾驰而去。

入府后,她屏退所有随从与女眷,独自一人穿过幽深的回廊,直奔母亲——吴府老太君的静养院落。

老太君虽已年过古稀,满头华发如雪,却依旧精神矍铄。她斜倚在铺着虎皮褥子的贵妃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菩提子,眼神清亮得如同历经三朝风雨后沉淀下的寒潭,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与不容置疑的威严。见女儿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地归来,她心中已猜到大半,定与近日京城沸沸扬扬的禁戏风波有关。

“何事如此慌张?”老太君的声音平缓,却自带安抚人心的力量。

梁夫人没有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卷轴,轻轻放在母亲手边的小几上。那是她早已悄悄誊抄备份的《化蝶》文稿——即便皇后下了禁毁之令,她也直觉这文稿绝不可轻易舍弃。

“母亲,您看看这个。”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混合着紧张、期盼与惶恐的情绪。

老太君依言拿起卷轴,缓缓展开。她戴上身边侍立丫鬟递来的水晶眼镜,就着窗外斜射而入的明亮光线,一字一句地细细翻阅。起初,她的神色尚是平静的审阅,眉峰微蹙,似在品评词句章法;可看了不过两三页,当读到祝英台于深闺中望月长叹,发出“为何女子便要困于方寸,一生为他人而活”的诘问时,老太君捻着菩提子的手指猛地一顿!

她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翻阅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眼神却愈发专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再往后翻,读到祝母以礼教相逼,祝英台宁死不屈时,这位早已沉稳如山岳的老封君,竟有些难以抑制地身体前倾,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这故事……”老太君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沙哑,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女儿,“这故事……娘听过!”

梁夫人心头巨震,瞬间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忘了,只怔怔地看着母亲。

老太君的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尘埃,回到了那个她还年轻、京城尚因另一位奇女子而暗流涌动的年代。“是那个皇后……”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打捞而起,带着岁月的厚重,“是我当年在潜邸时,于一次她身为皇后,聚集了几位最亲近的宗室女眷的花宴,在花宴上她当做异闻传奇,随口讲过的片段。”

“她说,这是一个关于‘灵魂自由’的故事。”老太君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郑重,“女子不应是家族的附庸,不应是婚姻的祭品,哪怕身陷囹圄,也该有化蝶而去、追求本心的勇气……当时在场之人无不惊骇,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便是咱们这些自小受礼教熏陶的宗室女眷,听了也只觉胆战心惊,不敢再多问一句。”

她收回飘远的目光,再次死死盯住手中的戏文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语气变得无比笃定,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虽然如今这戏文词句更华美,情节更丰满,添了许多细节,但这内核……这字里行间透出的精神气韵……分明就是她当年所述!分毫不差!”

老太君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抓住女儿的手,掌心滚烫,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狂喜、恐惧与巨大期盼的光芒,急声问道:“她……她回来了吗?是不是她……借着什么机缘,重回这人世了?这……写这戏文的人,在哪里?快!带她来见我!老身必须亲眼见见她!”

这位历经三朝风雨、见惯了生死荣辱、早已波澜不惊的老封君,此刻竟激动得如同一个看到了神迹征兆的虔诚信徒,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静安皇后当年何等风采,何等通透,却也因太过超前的想法,在深宫之中步履维艰,最终英年早逝,留下无数遗憾。她的未竟之志,竟以这样的方式重现人间?

梁夫人看着母亲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宿命般的了然与沉重。果然如此。静安皇后当年未竟的理想,未散的魂魄,或许……真的借着她的曦曦,重回这人世间,要继续完成那桩“为女子求自由”的伟业了。

她稳了稳心神,轻轻拍了拍母亲激动得颤抖的手,低声道:“母亲,您猜得或许不错。但这人……如今才三岁,是晗儿的媳妇墨兰所出的四姑娘,名唤曦曦。”

“三岁?!”老太君再次震惊失声,眼中的光芒却愈发炽盛,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焰,“三岁便能将静安皇后的遗志如此精准地续写、发扬……果然,果然非同凡人!快,安排一下,老身要见见她!立刻,马上!”

室内静了下来,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股无形的、跨越了时光长河的接力,在这一刻,于这间静谧的室内,悄然完成。静安皇后的理想,曾如星火般湮灭于深宫,如今却借着一个三岁孩童的手,再次燃起了微光。

第二日辰时,墨兰亲自为曦曦(林苏)梳洗打扮。她选了一件月白撒花软缎小袄,配着水绿色罗裙,头发梳成两个圆滚滚的发髻,缀上小小的珍珠串,既不失孩童的娇憨,又透着几分端庄。墨兰看着女儿那张沉静得异乎寻常的小脸,心中既有几分忐忑,又藏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她隐约猜到,母亲与外祖母如此郑重其事,定与女儿那出惊世的《化蝶》有关。

怀着复杂的心情,墨兰牵着曦曦的手,再次踏入了吴府老太君的居所“静福堂”。

堂内焚着清冽的檀香,驱散了深秋的凉意,也让空气里多了几分肃穆。老太君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身上穿着深紫色五福捧寿纹样的常服,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温润的羊脂玉簪固定,神情是历经三朝沧桑后的沉静。唯有那双看向门口的眼睛,在见到曦曦的刹那,泄露出几分难以按捺的急切,像暗夜中骤然亮起的星火。

林苏跟着母亲,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童该做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个礼,声音稚嫩却清晰悦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曦曦给老祖宗请安。”

老太君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一寸寸地量过她的眉眼、她的仪态,尤其是那份远超年龄的沉静——既非故作老成,也非怯懦寡言,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通透与安定。她缓缓微微颔首,对墨兰温和地道:“好孩子,带曦曦过来辛苦了。偏厅已备好了茶点,你先去歇歇,我与曦曦说会儿体己话。”

墨兰心中一紧,担忧地看了女儿一眼,终究还是依言退下。临走前,她示意所有侍立的丫鬟婆子一同离开,将这方天地彻底留给了这一老一少。

沉重的雕花木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静福堂内只剩下她们二人,寂静在空气中蔓延,只听得见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突然,老太君扶着椅背,有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个举动对于她这般高龄、久已深居简出的宗室老封君来说,已是极大的失态。她不顾丫鬟先前的叮嘱,一步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到林苏面前,并未弯腰,而是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神明般的敬畏,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死死盯住林苏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双清澈的眸子,看清她灵魂深处的模样。

她的嘴唇哆嗦着,酝酿了许久,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带着巨大期盼与恐惧的音量,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头盘旋了一夜、辗转难眠的问题:“你……你告诉我……你可是……静安皇后归来?”

不等林苏回答,积压了数十年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老太君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她不再维持那世家宗妇的雍容体面,像一个终于找到倾诉对象的孩子,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是她……一定是她……只有她,才会说出那样惊世骇俗的话,才会想着女子也该有翅膀,也能化蝶飞去,挣脱这无形的牢笼……”

“您不知道……您当年走后,那些未尽之事,那些被您点拨的女官,那些您试图改变的规矩……我们都看着,看着它们一点点被压下去,看着一切又慢慢变回老样子……女子依旧是家族的附庸,婚姻依旧是利益的交换,我们心里苦啊,却不敢说,不能说,连叹息都要藏着掖着……”

“如今您回来了,是以这样的方式……是了,定是上天不忍,不忍您的心血付诸东流,不忍天下女子永无出头之日,才让您回来……回来继续未完的事,对不对?”

在她泣不成声、逻辑混乱的哭诉中,林苏静静地站着,仰着小脸,清澈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惊惶,只有一种飞速运转的了然和深深的悲悯。

她听懂了。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以及她背后的梁夫人,将她——一个来自异世、带着现代灵魂的林苏,与那位早已作古、却曾试图点亮一个时代的静安皇后,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她们无法理解一个三岁孩童为何会有如此超越时代的思想,无法接受这世间竟有“女子亦可自主”的“异端”,于是便将这一切归结为神迹,归结为仙子的轮回转世。

她们在绝望的现实中,抓住了一根名为“宿慧”的稻草,将改变自身命运、改变所有女性处境的希望,卑微而炽热地寄托在了“神佛转世”的身上。

真是……何其悲哀,又何其无奈的信奉。

林苏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的泪水,那里面有为静安皇后的不甘,有对过往岁月的追忆,有对自身命运的怅惘,更有对眼前这个“神迹”近乎祈求的期盼。

她无法承认自己是静安皇后,因为她不是。她不能亵渎那位先驱者的英灵,更不能编织这样一个足以倾覆家族的弥天大谎。

但她也不能完全否认。

在这个礼教森严、思想禁锢的时代,一个三岁孩童若没有合理的解释,却拥有如此“异端”的思想,是致命的。而被视为“仙子转世”,虽然同样伴随着风险,却也是唯一可能的保护色,甚至是……一种可以利用的“势”——一种能让她们的声音被更多人听见、能让她们的行动获得更多隐秘支持的力量。

在老太君充满泪光的、近乎祈求的注视下,林苏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伸出小小的、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老太君那双布满老年斑、因激动而冰凉颤抖的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孩童特有的暖意,一点点驱散着老人掌心的寒凉。

然后,她用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世间所有真相的眼睛,回望着老太君,用一种超越了肯定与否定的、充满玄机的平静语气,轻轻地说:“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一句话,如同梵唱,瞬间抚平了老太君所有激动的心绪。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三岁的孩子,看着她眼中那不属于人间的悲悯与通透,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传递着奇异温暖的小手,看着她脸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笃定。

老太君紧紧攥着林苏的小手,枯槁的掌心因用力而泛起红痕,指腹摩挲着那片不属于稚童的温润,仿佛要将这跨越岁月的暖意,牢牢烙进自己历经三朝风霜的生命里。她浑浊的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苏,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数十年的牵挂与惶恐,像等待神明昭示般。

林苏感受着老人掌心那份几乎要将她灼伤的执念,心中澄明如镜。她不能承认自己是静安皇后——那是对逝者的亵渎,是对一段厚重历史的轻慢,更是足以掀起朝堂波澜、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的弥天大谎。但她可以,给这位将一生奉献给家族宗脉、内心却始终残留着一点理想星火的老人,一个最圆满的慰藉。

她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老太君的手,那双清澈得能映照人心的眸子里,缓缓漾开一种温暖而辽远的光,仿佛穿透了这凡尘屋宇的阻隔,望向了某个云雾缭绕、极乐无忧的云端仙境。

她的声音依旧稚嫩软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所有褶皱的力量,轻轻响起:“您挂念的那位故人,她……早已功德圆满,回归仙界了。”

老太君的身体猛地一颤,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带着抱着林苏的手臂都收紧了几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生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幻梦。

林苏的语调愈发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向往的笃定,像是在描绘一幅亲眼所见的盛景:“在那里,没有拘束人的三从四德,没有压弯脊梁的家族重担,更没有身不由己的婚姻宿命。她是自由的,像风,像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无需看人脸色,无需循规蹈矩。”

“她俯瞰着这人间的悲欢离合,看着女子们的挣扎与期盼,心中有怜,托我来走一遭。”林苏的目光愈发悠远,声音也染上了一丝空灵,“她……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这番话,如同甘霖洒在干涸龟裂的心田,瞬间抚平了老太君心中数十年的郁结与怅惘。她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数十年的巨石,那巨石里,有对静安皇后的惋惜,有对时代不公的无奈,更有对自身命运的怅然。泪水再次涌出眼眶,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林苏的衣袖上,温热而滚烫,但这一次,不再是担忧与悲戚,而是全然的释然与欣慰。

功德圆满,回归仙界,自由自在……这,或许是对那位惊才绝艳却命运多舛的静安皇后,最好的归宿了。那位在皇宫时便敢畅谈“灵魂自由”的奇女子,终究挣脱了人间的枷锁,获得了永恒的安宁。

然而,就在老太君心神激荡、为故人欣慰落泪之时,她并未察觉,眼前这个三岁孩童在说出“自由”“想去任何地方”时,清澈眼眸的最深处,一闪而过的,是属于林苏自己的、无比强烈的向往,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与怅然。

静安皇后,若你死后真能穿过那扇无形的门,回到你来的地方……那我呢?

我是否也能有朝一日,回到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回到那片山河无恙、人人平等,女子无需依附他人、亦能活得肆意张扬的社会主义热土?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她心底骤然灼烧起来,带着灼人的温度与不甘。她安抚了老太君,为静安皇后编织了一个美好的仙界结局,可她自己的归途,又在哪里?这条路漫漫无期,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回去的可能。

但这丝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被她完美地隐藏在那张稚嫩无辜的面孔之下。她不能让任何人察觉这份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心事,这是她最后的铠甲,也是她最深的软肋。

她抬眸看向老太君,脸上重新漾开一个属于孩童的、纯净无染的笑容,眉眼弯弯,仿佛刚才所言只是仙童传达的天机,不染半分凡尘烟火。

老太君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枯瘦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老泪纵横,反复喃喃:“好,好……她过得好,老身就放心了……就真的放心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与慰藉。

这一刻,静安皇后的故事,在老太君心中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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