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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兰与明兰的会面,像一记轻柔的按压,短暂平息了池畔风波的表面躁动,却未能撼动根深蒂固的陈旧观念与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

那日池畔落水的,并非只有梁玉汐一人。随着时间推移,其余几家落水女孩的命运相继传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相互碰撞,反而让梁家极力引导的“义举”风向,被一股更强大、更悲凉的暗流所裹挟。

“听说了吗?王家那个落水的庶女,前儿个夜里一根白绫……没了!”

“李家姑娘被送到城外庵堂了,这辈子算是交代了。”

“还是张家有魄力,直接和救人的赵家换了庚帖,定了娃娃亲,倒成了一桩‘佳话’!”论底色下,梁家极力宣扬的“侠义之举”,反倒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被贴上了“欲盖弥彰”的标签。很快,更具杀伤力的流言版本,如同附骨之疽,在街巷闾阎间蔓延开来。

“什么单纯的义举?我听顾家的下人说,顾小侯爷早瞧上梁家的姑娘了!不然那么多落水的,怎就单单把梁家姑娘抱得那么紧,救得那么及时?”

“可不是嘛!顾侯府和永昌侯府本就门当户对,这分明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你们说的是哪个梁家姑娘?庶房那个,顾家主母是庶女,肯定媳妇也喜欢一样出身。梁大家不费吹灰之力就攀上了顾侯府这高枝儿!”

这致命的转向,如同在永昌侯府的焦头烂额上,又浇了一瓢滚烫的热油,瞬间让整个侯府嫡系陷入绝境。

“混账东西!”梁夫人的怒吼响彻正厅,一套心爱的官窑茶具被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是谁在背后嚼舌根?竟敢攀诬到我的汐姐儿头上!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经得起这般污名吗?”

墨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指尖死死攥着帕子,几乎要将那锦缎捏碎。宁姐儿是她倾注了半生心血培养的长女,端庄温婉,知书达理,本是京中贵女里的翘楚,再过一年便要议亲。若被这流言玷污了名声,将来如何能许得良人?她当即下令,让周妈妈带着下人四处澄清。

可流言一旦生根,便如野草般疯长,哪里是几句澄清能遏制的?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喜闻乐见的“戏码”——英雄救美、才子佳人、门当户对,至于真相如何,无人在意。墨兰的澄清,反倒被解读成“欲盖弥彰”,让流言传得愈发猖獗。

更让她焦灼的是,风暴另一端的顾侯府,态度却愈发耐人寻味。面对愈演愈烈的“顾梁联姻”传闻,顾府上下口径出奇地一致——不承认、不反驳、不置评,全然当做不知。

顾廷烨忙于朝务,对外宣称“内宅琐事,不予置喙”;明兰依旧深居简出,偶尔出席宴会,面对旁人的试探,也只是娴静一笑,要么将话题轻轻引向别处,要么夸赞几句“梁家姑娘们教养出众”,却绝口不提“救人”与“婚约”的关联。

这种沉默,在外界看来,无异于默认。京中人人都觉得,顾府是乐见其成的,只待时机成熟,便会主动上门提亲,将这桩“天作之合”敲定。

“母亲!顾家这是什么意思?!”墨兰再也维持不住沉稳,在梁夫人面前失了方寸,语气里满是压抑的愤怒与焦虑,“他们只需出面澄清一句,说继续说两家认作见义勇为,便能解了我们的困境!为何偏偏现在突然保持沉默?难道……难道他们真存了这般心思,想借着流言逼我们送玉汐去家庙?”

她不敢深想“青灯古佛”四字,可明兰那看似温和却滴水不漏的态度,顾府这模棱两可的沉默,都让她如坠冰窟。以顾府如今的权势,若是真要借着舆论施压,永昌侯府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梁夫人面色阴沉如水,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眼神里满是洞悉:“顾家这是在以静制动。他们不开口,这流言便只是流言,伤不到顾家分毫,反倒让我们梁家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们在等,等我们沉不住气,等我们主动找上门去——要么求他们澄清,欠他们一个人情;要么,就只能顺着流言,求他们兑现这桩‘婚约’。”

无论是哪一种,永昌侯府都将陷入被动。求澄清,便是矮了顾府一头,日后相见难免气短;求婚约,便是将汐姐儿的幸福,系在这桩由流言催生的婚事上,且彻底落入了顾府的掌控。

墨兰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她浑身发冷。她忽然发现,自己和梁家,早已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困住。这张网,由流言织成,由礼教加固,更由顾府那深不可测的沉默推波助澜。她奋力挣扎,却只觉得束缚得更紧,越挣扎,陷得越深。

她的对手,从来不止是那些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更是这吃人的世俗规则,是那些将女子名节当作筹码的权力博弈,甚至可能是她曾经试图结盟的“盟友”。

夜深了,墨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清冷,洒在庭院的石板上,映出一片惨白。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的聪慧与努力,在庞大的世俗规则和权力博弈面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难道,她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培养的女儿,被这无妄之灾拖累,毁了一生的幸福?还是说,她真的要放下所有骄傲,亲自上门去求明兰,求顾府网开一面?

墨兰的心头,被绝望与不甘反复撕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疼痛。

而在里屋里,小小的曦曦(林苏)并未熟睡。母亲焦灼的踱步声,祖母压抑的叹息,下人们窃窃私语中泄露的惶恐,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帐顶的绣纹,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

救人是错,被救也是错;澄清是欲盖弥彰,沉默是默认事实。女孩子好像无论怎么做,都逃不过“名声”二字的审判。

这个世道,真是太讨厌了。

凭什么男孩子救人就是侠义,女孩子被救就成了失贞?凭什么女子的一生,要被几句流言轻易定夺?

有什么破解方法。

流言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永昌侯府的安宁。梁夫人与墨兰焦头烂额,派出无数下人澄清,却只换来流言愈演愈烈,连宁姐儿的议亲都受了波及,几家原本有意的人家,竟都默契地放缓了脚步。就在这山穷水尽之际,破局的钥匙,竟握在三岁多的林苏(曦曦)手中。

那日晚膳后,一家人围坐暖阁,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梁夫人唉声叹气,墨兰强打精神安抚,却难掩眼底的疲惫。曦曦坐在墨兰怀里,小手揪着母亲的衣襟,忽然抬起头,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问道:“祖母,娘亲,为什么顾家哥哥救了玉汐姐姐,大家要让他们结婚,或者让玉汐姐姐去死、去庙里呀?”

她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困惑:“顾家哥哥救了人,是大恩情对不对?那……玉汐姐姐能不能认顾家哥哥做义弟呀?弟弟保护姐姐,不是应该的吗?”

“认义弟?”

梁夫人与墨兰同时一怔,像是被一道惊雷劈开了被传统思维禁锢的头脑。是啊!为何一定要在“联姻”和“毁灭”之间做选择?世人被“男女大防”捆得太紧,竟忘了还有“兄妹之情”这一途!

顾家小侯爷成了玉汐的义弟,兄弟救姐姐,天经地义,合乎伦常,既全了恩义,又彻底断绝了那些桃色绯闻的滋生土壤。谁还能拿“搂抱”“失贞”说事?谁还能散播联姻的流言?

梁夫人眼中瞬间精光一闪,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当机立断:“金嬷嬷,立刻备车!去顾侯府!”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等待对方表态,而是要带着这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主动出击,掌握谈判的主动权

顾侯府花厅的茶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骤然绷紧的张力。梁夫人将“认义亲”的方案抛出后,便紧盯着明兰,眼神里带着破釜沉舟的急切与不容置喙的坚定。

明兰指尖摩挲着茶杯的动作一顿,抬眼时,平静无波的目光直直撞进梁夫人的眼底,那目光太通透,竟让梁夫人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梁夫人此计甚妙。”明兰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一层薄冰,底下藏着刺骨的凉,“可昀哥儿是顾家嫡长,未来要承袭爵位的。他的义姐,关乎顾家颜面,绝非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玉汐为何不能?”梁夫人的火气瞬间被点燃,声调不自觉拔高,“她是我永昌侯府的姑娘,也轮不到顾侯府挑三拣四!莫非在你眼里,庶出的姑娘就低人一等,连认个义弟的资格都没有?”

明兰缓缓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意:“夫人说笑了。我顾府又怎会以出身论人?只是这认义亲一事,也得看缘分。若梁姑娘能让圆哥儿真心认可,我顾府自然不会阻拦。”明兰不紧不慢地说道,眼神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梁夫人一噎,心中虽恼怒,但也明白明兰所言不虚。认义亲并非小事,若顾府不认,强行促成也无意义。“那不知顾府要如何考量?”梁夫人强压着怒火问道。

明兰轻抿一口茶,悠悠道:“三日后,我会设宴请城中贵女相聚。届时,若梁姑娘能在众人面前展现出足够的才德,让圆哥儿心悦诚服,此事便成。”梁夫人咬咬牙,脱口而出,“你顾明兰自小便是庶出,怎会瞧不上庶女?”

明兰身子微微前倾,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出鞘的剑,直刺梁夫人的要害,“可我虽为庶出,却自幼养在盛家老太太膝下,老太太亲自教我规矩礼数、管家理事,一言一行皆按嫡女规格要求。敢问梁夫人,玉汐姑娘呢?”

她顿了顿,不等梁夫人回应,便字字清晰地追问:“她养在庶长房,生母出身卑微,身边连个像样的教养嬷嬷都没有。《女诫》《内训》她能背几句?人情世故她懂几分?将来她顶着‘顾侯府义女’的名头出入贵女宴席,若是言行失当、贻笑大方,损的是顾家的颜面,还是永昌侯府的?”

“你!”梁夫人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知道明兰说的是实情,可被人如此直白地戳破家丑,心中的羞愤几乎要冲昏头脑,“顾侯夫人这话未免太过苛刻!玉汐才十一岁,年纪尚小,许多事可以慢慢教!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被流言逼死,或是一辈子困在庵堂里?”

“苛刻?”明兰的声音冷了下来,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寒意,“当年因为墨兰的婚事,夫人对祖母,可比这苛刻多了。”她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刮过梁夫人的脸。

梁夫人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旧事重提做什么?”

“为何不能提?”明兰的声音陡然提高,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当年你觉得我盛家,配不上梁家,便肆意践踏盛家的名声。如今玉汐姑娘配不上顾家的义姐之位,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夫人便觉得委屈了?”

她站起身,身形虽纤细,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场:“夫人今日来,是求顾家帮你解决麻烦,而非来兴师问罪的。玉汐姑娘的处境固然可怜,可顾家没有义务为永昌侯府的教养失职买单!”

“我从未让顾家买单!”梁夫人也激动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我只是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全了顾家的恩义,又保了梁家的清誉,你为何非要百般刁难?难道你还记恨当年的事,故意要报复我梁家?”

“报复?”明兰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与嘲讽,“夫人太高看自己了。我今日拒绝,无关旧怨,只关乎顾家的声誉。”她眼神一沉,语气斩钉截铁,“圆哥儿的义姐,必须是品行端方、教养良好的姑娘,玉汐姑娘,差得太远。”

“你根本就是瞧不起我们永昌侯府!”梁夫人怒不可遏,指着明兰的鼻子,“当年你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庶女,若不是嫁入顾府,哪有今日的地位?如今翅膀硬了,便忘了自己的出身,开始嫌弃起旁人来了!”

“我从未忘本。”明兰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正因为我记得自己的出身,才知道教养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我不会让顾家,重蹈当年盛家的覆辙,更不会让一个教养缺失的姑娘,毁了圆哥儿的名声。”

她后退一步,做出送客的姿态,眼神冰冷如霜:“认亲之事,绝无可能。若是再纠缠,休怪我不顾及往日情分。”

梁夫人看着明兰决绝的神色,知道再谈下去也无济于事。满腔的愤怒、羞愤与挫败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失控。她猛地抬手,想要发作,却终究只是重重一挥袖,咬牙切齿地说:“好!好一个顾侯夫人!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说完,她不再看明兰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厚重的门帘被她甩得“啪”作响,却没能在明兰脸上留下丝毫波澜。明兰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眼底的怒火渐渐褪去,祖母你当日所受之辱,今日我给你报了。

永昌侯府的黄昏,总带着一种富贵逼人的沉寂。梁夫人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声在空旷的街巷里格外清晰,却敲不散她眉宇间的灰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丫鬟通报,而是在穿堂里静静站着,身上的披风还带着外头的凉意,与庭院中渐沉的暮色融为一体。

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影,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她望着天边被染成橘红的云霞,明明是暖色调,却让她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连这最后的光亮,都吝啬于给她一丝暖意。

“母亲。”苏氏的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得了消息便一直候着,见梁夫人这般模样,心中早已猜到谈判的结果。她上前轻轻扶住梁夫人微凉的手臂,指尖能感受到对方克制不住的轻颤,“外头风大,您奔波了一下午,先回屋歇歇吧。事缓则圆,再难的事,也总有法子的。”

梁夫人没有应声,任由苏氏扶着,一步步走进正房。暖阁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凉。她挥退了所有下人,只留苏氏在跟前,自己则重重地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引枕上,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良久,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从她喉咙里溢出,沙哑得不像她的声音:“她不肯。”

苏氏递参茶的手顿了顿,轻声应道:“母亲别急,顾侯夫人许是有她的考量。”

“考量?她的考量,就是记仇!”梁夫人猛地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那些精雕细琢的纹样,此刻在她眼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混沌。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苏氏剖白那段尘封的往事,“当年在盛家,为了让墨兰嫁进梁家,盛老太太何等刚强的人,一辈子爱惜脸面,却为了孙女的姻缘,舍下老脸亲自登门,近乎是……近乎是求着我们给墨兰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里裹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当年手段的隐晦不齿,有对盛老太太的几分敬佩,更有今日身陷同样境地的荒谬与悲凉。“那时的梁家,虽说晗儿房里不太平,可门第摆着,终究是盛家高攀。老太太话说得漂亮,可那份小心翼翼,那份生怕被拒的忐忑,如今想来,与羞辱何异?”

“报应啊……都是报应!”梁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颤抖,“如今轮到我们梁家,为了一个丫头,去求顾家给条生路!而她盛明兰,就端坐在那里,用当年我看盛家的眼神看着我,用我当年或许流露出的、那一点点不自觉的居高临下,如今十倍、百倍地还给了我!”

她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涨得通红。苏氏连忙上前给她顺气,低声劝慰:“母亲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当年之事已成过往,如今要紧的是玉汐那孩子,别让旧事伤了自己。”

提到玉汐,梁夫人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怯生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夫人,二奶奶,玉汐姑娘的生母又来了,在外头哭求着想见夫人一面,说……说玉汐姑娘已经两日水米未进了,再这样下去,怕是……怕是撑不住了。”

“够了!”梁夫人烦躁地揉了揉额角,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玉汐姨娘那个怯懦无能的女人,这几日像丢了魂似的,日日来哭求,每一次都像在提醒她的失败与无助,让她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我能怎么办?!”梁夫人猛地拍在案几上,茶盏被震得微微晃动,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昂贵的锦缎桌布上,“顾家的路走不通!认义亲,她嫌玉汐出身不好,教养不够!难道真要我永昌侯府嫡系的脸面,去跪下来求她盛明兰,收留一个庶女吗?!”

苏氏被她突如其来的失态惊了一下,连忙按住她的手,低声道:“母亲别冲动。顾侯夫人那边既然把话说死了,这条路便算是断了。如今……如今恐怕真的只有一条路了远嫁。”

“这条路……”梁夫人喃喃重复着,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远离京城,寻个老实人家远嫁”,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她心上。

远嫁。

离开这座繁华的京城,离开生她养她的侯府,嫁到一个无人认识、门第或许连梁家旁支都不如的小户人家。没有侯府的庇护,没有熟悉的亲友,往后的日子,只能凭着自己的运气与本事挣扎。这对于一个在侯府长大、锦衣玉食的姑娘来说,与流放何异?

可比起王御史家庶女的白绫断魂,比起刘将军家姑娘的青灯古佛,这似乎又是唯一一条能让玉汐“活着”的路。

梁夫人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一层湿意。她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去告诉刘姨娘,让她安心回去。玉汐……也是我的孙女,我不会逼她去死,也不会送她去庙里。让她好好劝劝玉汐,先把身子养好,别再作践自己……我会尽快在京城外,给她寻一门……妥当的亲事。”

“妥当”二字,她说得极轻,轻得像一声叹息。所谓的妥当,不过是门第低微、地方偏远,足以让京中的流言无法触及罢了。

苏氏心中一叹,知道这已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她应了声“是”,轻轻退了出去,去安抚那位在外头绝望哭泣的生母。

房间里重归寂静。梁夫人独自坐着,没有点灯,暮色渐渐吞噬了整个房间,将她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她微微佝偻着背,往日里的威严与强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无力。

她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与顾侯府的谈判,更是某种一直支撑着她的、关于家族权势与脸面的信念。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吃人的礼教规则面前,在顾府那样日益强盛的权势面前,即便是永昌侯府,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刘姨娘被下人领进正房时,早已没了半分体面。她发髻散乱,衣裙沾着尘土,几乎是跪爬着扑到梁夫人脚边,不敢大声哭嚎,只能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般绝望啜泣。她重重地磕着头,额头一次次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很快便红肿一片:“夫人!求您开恩啊!玉汐她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就抱着奴婢的腿哭,说……说她不要嫁到不认识的地方去,她舍不得奴婢,她只想留在奴婢身边……夫人,她才十一岁啊!求求您,再想想办法吧!奴婢愿意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泪,那份绝望的母爱,让她抛弃了所有尊严,只求给女儿一条生路。

就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跪地哀求的刘姨娘身上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跟在生母身后溜进了房间。是玉汐。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月白色寝衣,料子粗糙,却洗得干净。小脸因为连日的饥饿和哭泣而微微凹陷,衬得那双大眼睛格外空洞无助,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她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小小的身子微微发颤,却用那双盛满泪水与不甘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梁夫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祖母……玉汐……不想远嫁。”

停顿了一瞬,她吸了吸鼻子,泪水再次滚落,却说得更加坚定:“玉汐想……陪着娘亲。”

这两句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烈的情绪,却像两把最钝的刀子,缓慢而用力地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她不懂什么家族声誉,不懂什么流言可畏,更不懂什么门第规矩。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留在自己唯一的依靠——生母身边。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最纯粹的心愿吗?

梁夫人看着玉汐那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深切恐惧和依恋,再听着刘姨娘压抑的悲鸣,可是没得选了。

玉汐的房门紧闭着,像一道隔绝了外界所有光亮的屏障。刘姨娘的哭求声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汐儿,你开门啊!听娘一句劝,远嫁也不是坏事啊!” 梁夫人的声音随后响起,威严中带着一丝不耐,“玉汐,你莫要任性!为了家族名声,也为了你自己,远嫁是唯一的出路!”

可房内,玉汐只是缩在床角,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泪水无声地浸透了衣袖,她不嚎啕,不辩解,只是反复嗫嚅着那一句:“我不嫁……我不远嫁……我要陪着娘亲……”

她年纪虽小,却早已在侯府的察言观色中摸清了人情冷暖。她知道“远嫁”二字背后藏着什么——是离开自幼生长的京城,离开那个虽怯懦无能、却拼尽全力护着她的生母;是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许是贫寒的小户人家,或许是规矩森严的远亲府邸,此生恐怕再难踏回京城一步,再难见到娘亲一面。这种骨肉分离的恐惧,远比那些虚无缥缈的“风言风语”更让她绝望。

梁夫人被这油盐不进的庶孙女气得心口发堵,却又不敢真的逼她。若是玉汐有个三长两短,不仅毁了孩子,更会坐实永昌侯府刻薄寡恩的名声,届时流言只会更盛。正焦头烂额之际,墨兰忽然开口:“母亲,让我去劝劝玉汐吧。”

梁夫人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墨兰当年事,又是过来人,或许真能说动这倔强的孩子。

墨兰推开房门时,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泪痕的酸腐气扑面而来。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床角、比自家婉儿还要瘦小几分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那身影里的无助与执拗,像极了当年在盛家孤立无援的自己。她没有像梁夫人那样直接劝说,也没有像刘姨娘那样温言哄劝,只是在玉汐床边的绣墩上轻轻坐下,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玉汐,你可知道,姑母当年,也面临过和你相似的选择。”

玉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缓缓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那双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带着一丝怯意,看向这位平日里并不算亲近、却始终衣着华贵、气质高华的三伯母。

墨兰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投向了窗外。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幽深,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盛家那个决定她一生命运的午后。“那时,盛家老太太给了我四条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轻柔却清晰,“第一条,喝了毒酒,风风光光大办丧礼”

“第二条,进入家庙,青灯古佛一生,她们会抽空看我的”

“第三条,”墨兰顿了顿,语气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低嫁到盛家农户之家。可士农工商,等级森严,从此便要脱离原来的圈子,再难抬头,连子女都要被人轻视。”

玉汐听得入了神,暂时忘了自己的悲伤,只是怔怔地看着墨兰,小脸上满是好奇与懵懂。

“那……第四条呢?”她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

墨兰终于收回目光,看向玉汐。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此刻褪去了平日里的锐利,只剩下复杂难辨的情绪,有疲惫,有苍凉,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第四条,就是拼尽全力,搏一把,嫁入高门。比如……永昌侯府。”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玉汐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你知道,姑母选了哪一条吗?”墨兰轻声问,目光落在玉汐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玉汐看着她身上流光溢彩的华服,头上精致夺目的首饰,还有那通身的侯府主母气度,答案不言而喻。

“我选了第四条。”墨兰坦然承认,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得意,反而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沧桑,“我争了,抢了,用尽了心思,甚至不惜背上骂名,最终才嫁入了你如今看到的永昌侯府。”

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匕首,直直刺向玉汐心中的侥幸:“可你知道,高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无尽的规矩,一言一行都要合乎体统,稍有差池便是过错;意味着婆母的威严,夫君的凉薄,身边永远不会缺少年轻貌美的妾室,你要时刻提着心,防备着明枪暗箭;意味着你连生四个女儿,都要承受旁人的指点和嘲讽,都要担心自己的地位不稳!”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敲在玉汐的心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以为姑母如今的风光,是白白得来的吗?”墨兰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那是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换来的!是用无数个深夜里的眼泪和算计换来的!是用放弃天真、磨平棱角换来的!”

“你现在觉得远嫁可怕,觉得离不开你姨娘。”墨兰的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玉汐心头,“可你若留在京城,顶着这‘名声有瑕’的帽子,你能嫁到什么好人家?无非是给人做填房,或是嫁到那等需要靠攀附永昌侯府才能生存的小官之家。届时,你在婆家抬不起头,在侯府更是人微言轻,你和你姨娘,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你的子女,也会因为你的‘污名’,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

“而远嫁,”墨兰深吸一口气,目光里带着一丝悲悯,“固然离了亲人,固然前路未知,可至少,你是带着永昌侯府姑娘的身份嫁过去的。只要你自己立得住,守规矩,明事理,婆家便不敢过于轻慢你!那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可以让你摆脱眼前这烂泥潭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你重新做人、干干净净过日子的机会!”

“四条路,没有一条是坦途。”墨兰最后总结道,眼神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区别只在于,你选择面对哪一种艰难。是选择留在泥潭里,带着污名慢慢沉下去,连带你的生母一起受苦;还是选择咬咬牙,走出去,哪怕前路风雨飘摇,至少搏一个干净的将来,或许还能有余力,将来拉拔你的娘亲一把。”

“玉汐,”墨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盛家孤注一掷的自己,眼神里带着一丝期许,也带着一丝无奈,“路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走的。没有人能替你承担后果。祖母和姑母,只能为你指出几条路,告诉你每条路上的荆棘与可能的风景。最终要往哪里走,得你自己决定。”

说完这番话,墨兰不再多言,轻轻起身,转身离开了房间,将选择的权利,重新交还给了这个十一岁的孩子。

她不知道玉汐会如何选择。她只是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和现实的残酷,毫无保留地剖开在了这个庶出侄女的面前。她希望玉汐能明白,人生没有绝对的安稳,所有的选择都伴随着代价。有些跟头,必须自己摔过才会懂;有些路,必须自己选了才会甘心。

房间里重归寂静。玉汐怔怔地坐在床上,泪水早已停了,只是眼神依旧茫然。姑母的话像一颗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浪。她反复回味着那句“路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走的”,再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直混沌绝望的眼神里,终于开始闪烁起挣扎与思考的光芒。

留在京城,是已知的艰难;远嫁他乡,是未知的风雨。她该如何选择?这个沉甸甸的问题,第一次摆在了这个十一岁孩子的面前,让她不得不学着像个成年人一样,去权衡,去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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