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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侯府的书房,常年燃着安神的檀香,可今日,那香气却被一股凝滞到极致的冰冷驱散得无影无踪。窗外的日光明明亮晃晃地照在庭院里,书房内却依旧昏暗,仅一盏孤灯摇曳,将梁老爷的身影拉得瘦长而佝偻。

他独自坐在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浑身抑制不住的轻颤。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折叠得整齐的密信,信纸边缘已被他捏得发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布满皱纹的手背上突突跳动。那颤抖并非源于悲伤,而是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了致命一刀后,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暴怒,如同冰水浇过烧红的烙铁,痛得人几乎窒息。

这封密信,来自他安插在外最隐秘的一条眼线。那条线,连府中主母都不知晓,是他为防万一所留的最后底牌,如今,却送回了一个让他肝胆俱裂、却又在细想之下合情合理的真相——

他寄予厚望、倾注了半生心血培养的长子,那个他早已内定为梁家未来继承人的孩子,竟然一直与远在川地的顾廷烨保持着秘密的书信往来!

密信中并未截获全部信件内容,但传递信件的渠道极为隐蔽,需辗转三四层关系方能送达,而往来的频率更是密集到令人心惊。这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一个残酷到无法接受的事实:在他梁家为玉汐之死悲愤交加,密谋如何反击顾家、如何步步为营扳回局面时,他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动向,甚至包括曦曦那超越年龄的惊人分析与精准判断,很可能都通过他长子的手,一字不差地、提前摆在了顾廷烨和盛明兰的案头!

“难怪……难怪啊!”梁老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像是受伤的野兽在暗夜中悲鸣。

难怪顾家的每一次反击都如此精准,如此恰到好处,仿佛早已预知他们的下一步动作!难怪张氏那封足以颠覆全局的“家书”能及时出现,刚好戳中案件的要害!难怪他们能如此迅速地找到“奶娘”这个完美的替罪羊,干净利落地完成金蝉脱壳,将一场灭顶之灾化解为“治家不严”的小过!

原来,他们梁家自以为隐秘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如同戏台上演戏的帝王将相,看似威风凛凛、运筹帷幄,实则剧本早已被对手烂熟于心,所有的挣扎与反抗,不过是一场供人观赏的闹剧!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梁老爷口中喷出,溅落在身前昂贵的地毯上,如同绽开一朵妖异的红梅。他猛地撑住身前的书桌,指节抠进桌面的木纹里,才勉强没有瘫倒下去。原本就布满风霜的脸庞,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眼神里的锐利与威严,尽数被绝望与彻骨的寒意取代。

他不是败给了顾廷烨,而是败给了……自己人!败给了这来自家族内部最亲近之人的背叛!败给了这赤裸裸的、令人齿冷的离心离德!

“父亲!您怎么了?”

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梁昭和梁晗闻讯赶来,推开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梁晗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梁昭也连忙跟着上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父亲,您别动,快传御医!”

梁老爷猛地挥开他们的手,力道之大让梁晗踉跄了一下。他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干裂的嘴唇,带来一阵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心中的剧痛。那双曾经能洞察人心、如今却布满血丝和绝望的眼睛,缓缓扫过惊慌失措的两个儿子,最终,他发出一声如同破锣般的、低沉而悲凉的嘶吼:

“查!给老夫查!”

“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查清楚!这府里,到底还有多少吃里扒外的东西!”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与不甘,震得书房的窗棂都微微作响。梁昭和梁晗不敢违抗,只能连忙应声,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能让一向沉稳的父亲如此失态、口吐鲜血,这密信中到底藏着怎样可怕的真相?

庭院里的梧桐叶被秋风卷得沙沙作响,林苏独自站在廊下,眉头紧蹙。她正凝神思索,顾家接下来会如何趁虚而入——是在朝堂上散布流言,进一步削弱梁家的话语权?还是在漕运、商铺等经济命脉上暗中施压,断其财源?种种猜测在她脑中盘旋,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闹闹像只雀跃的小蝴蝶,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脸上带着几分被委以“重任”的兴奋,还有一丝孩童特有的懵懂,跑到林苏身边便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的衣袖,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曦曦妹妹!锦哥哥刚才偷偷问我,女孩子家都喜欢什么新奇玩意儿!”

林苏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细问,闹闹便继续叽叽喳喳地补充:“我听锦哥哥,说二伯母私下暗示锦哥哥,让他给未来的媳妇儿——就是顾家那个娴姐儿,多送点好东西相识相识!说是要让顾家大房,我们梁家是真心实意想结这门亲!”

闹闹的话音落下,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林苏脑中所有纷乱的线索!

联姻!婚事!

她怎么偏偏忽略了这最关键的一环!

林苏猛地站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之前所有的困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若观火的清明。玉汐的死案虽然被顾家以“壮士断腕”的方式完美“断尾”,看似平息了风波,但两家之间那道因人命而起的深深裂痕和刻骨仇怨,皇帝心知肚明,满朝文武也看在眼里。这桩被强行捏合的联姻,根本不是什么冰释前嫌的纽带,而是一锅表面平静、底下早已燃起熊熊烈火的沸油,稍有不慎,便会炸得梁家粉身碎骨!

而这桩婚事,正是顾家下一个,也是最能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林苏的思绪飞速运转,一个个关节被瞬间打通。她转头看向尚且不明就里、还在为自己打探到“秘密”而得意的闹闹,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地说道:“三姐姐,你仔细想想,这桩婚事本就是陛下为了平息风波硬拉在一起的,我们梁家心里憋着玉汐姐姐枉死的冤屈,顾家心里也未必真愿与我们结亲,不过是做做样子给陛下看。若是在筹备婚事的过程中,我们梁家表现出任何一丝不情愿、不体面——比如聘礼减等、仪式从简,甚至只是对顾家态度冷淡了些,你说,会被外界如何解读?”

闹闹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努力跟上妹妹的思路,小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凝重。她试着想了想,却没能得出答案,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

林苏不等她回应,便冷声自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所有人都会说——‘看吧,果然是梁家不识大体!陛下都出面调和了,顾家也主动交出奶娘顶罪、同意联姻退让至此,梁家还揪着过去的事不放,真是心胸狭隘,枉顾圣恩!’ 到时候,之前玉汐姐姐枉死的所有过错,都会被舆论反过来扣在我们梁家头上!我们会从受害者,变成人人唾弃的‘得理不饶人’之辈,而顾家,反而成了顾全大局、委屈求全的受害者典范!”

“啊?”闹闹倒吸一口凉气,小脸瞬间变得煞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林苏的手,“那……那我们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正是如此。”林苏目光锐利如刀,“顾家,或者说盛明兰,根本不在乎这桩婚事本身是否美满,不在乎锦哥哥和娴姐儿是否合得来。她们要的,从来不是一门好亲事,而是一个能拿捏我们梁家的借口,一个在我们伤口上撒盐,并趁机将我们彻底钉在‘不识抬举’耻辱柱上的借口!她们一次次用手段逼我们出错,就是等着我们在婚事上露出破绽,好给我们致命一击!”

说到这里,林苏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疑惑,随即化为更深的了然。她看向闹闹,语气放缓了些许,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三姐姐,这么浅显的道理,连我一个五岁的孩子都能想明白。你说,二伯母,她见惯了后宅与朝堂的勾心斗角,她会想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吗?”

闹闹茫然地摇了摇头:“应该……能想明白吧?”

林苏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带着冷意的笑:“她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向母亲求救。”

“那我们该怎么办?”闹闹听得心头一紧,连忙拉住林苏的手,急切地问道,“我们不能让二伯母一个人扛着,也不能让顾家得逞!”

“很简单。”林苏反手握住闹闹的手,眼神明亮而坚定,“我们不能让二伯母孤立无援,也不能让顾家抓住任何把柄。你现在就去悄悄告诉母亲,就说锦哥哥要给顾小姐准备礼物,也想帮着参详参详。毕竟年轻人眼光有限,怕选的东西不合时宜,想让母亲和二伯母请祖母(梁夫人)一同拿个主意,务必选一份既体面又合心意的礼物,不让外人笑话。’”

闹闹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几分:“曦曦,你是想把祖母都拉进来?”

“没错。”林苏点头,语气郑重,“祖母心里记挂着玉汐姐姐的冤屈,却也深知家族荣辱的重要性,绝不会让梁家在婚事上出岔子;二伯母有苦难言,正需要盟友。我们把她们拉到一起,就是要让二伯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们梁家和她,是站在一边的。我们都不想这桩婚事办得难看,都不想被顾家拿捏。”

她看着闹闹,一字一句地叮嘱:“只有我们两家同心协力,把这桩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礼数周全到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分错处,才能堵住顾家的嘴,破了她们的局!顾家想让我们出错,我们偏不出错;她们想让我们落下‘不识大体’的骂名,我们偏要做得让人人称赞,让她们的算计彻底落空!”

闹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所有的弯弯绕绕,但她听懂了“一起”“合力”这两个词,也知道这是为了对付算计梁家的“坏人”,立刻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告诉母亲,一定把你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到!”

说完,她便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脚步比来时更显急切。

看着闹闹跑远的背影,林苏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秋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盛明兰,你想用婚事做文章,想把梁家钉在耻辱柱上?

墨兰得了闹闹的转述,当下不敢耽搁,转身二嫂苏氏。她深知此事迫在眉睫,若是迟了一步,让顾家先抓住把柄,梁家便再难翻身。

见到苏氏时,她正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方绣帕出神,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两人对视一眼。

“我们一起去见母亲。”苏氏当即说道,“此事事关梁府荣辱,牵扯甚广,唯有母亲出面,方能镇得住场面,更能凝聚人心,共同应对顾家的算计。”

墨兰深以为然,当即点头:“好!我们现在就去!”

二人联袂来到梁夫人的正院。梁夫人虽仍在病中,却依旧强撑着起身接待。听闻二人来意,她便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只留她们二人在屋内详谈。

苏氏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墨兰补充了林苏那番“婚事若办不体面,则所有过错全归梁家”的精准分析。

梁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她久经风浪,朝堂与后宅的博弈见得多了,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凶险?盛明兰这一步棋,走得可谓阴毒至极,不费一兵一卒,便想将梁家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好一个顾廷烨!”梁夫人猛地一拍桌案,语气冰冷刺骨,“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歹毒,步步紧逼,杀人不用刀!真当我们梁家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氏,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二媳妇,你的难处,我明白。一边是梁府的大局,一边是自己的儿子,左右为难。但正如墨兰所说,此事我们若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不仅玉汐的冤屈无处申诉,整个梁家都可能万劫不复。”

苏氏连忙起身行礼,语气恳切:“母亲明鉴,媳妇绝无退缩之意,只是苦无良策,唯恐行事不当,反累及梁府,让锦哥儿陷入两难境地。”

“起来吧。”梁夫人示意她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吟。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秋风扫过梧桐叶的沙沙声。

片刻后,梁夫人眼中精光闪烁,已然有了决断。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久经世事的沉稳与力量:“他们不是想让我们出错,想看我们笑话吗?那我们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把这桩婚事事办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让全京城的人都挑不出一个‘不’字!让顾廷烨的算计彻底落空!”

她看向墨兰和苏氏,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第一,便是聘礼。按京城公侯之家迎娶嫡媳的最高规格来备置,不,还要在此基础上,再往上加三成!”

墨兰和苏氏皆是一愣,随即眼中便露出了了然的光芒。

“尤其是给顾家娴姐儿准备的头面首饰、绫罗绸缎、笔墨纸砚,务必用最时新、最贵重的料子,找最好的工匠打造。”梁夫人语气坚定,“我们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我们梁家,对这桩婚事,是何等的重视与感恩!是何等的深明大义!如此一来,谁还敢说我们心怀怨望、不识大体?”

这一招,是以绝对的“物质”与“排场”为盾,将所有质疑梁家的嘴都堵死。你说我不情愿?我便用远超规格的聘礼证明我的“诚意”;你说我心怀怨望?我便用最隆重的礼数彰显我的“大义”。

“第二,是下聘的流程。”梁夫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下聘的使者,我亲自去请——就请顾家那位嫁到杨阁老家的姑奶奶!”

“母亲英明!”墨兰和苏氏异口同声地赞叹,眼中皆是一亮。

顾家这位姑奶奶,是顾廷烨的亲姑姑,辈分够高,身份更是清贵——杨阁老是当朝重臣,她作为阁老家的儿媳,地位尊崇。由她作为男方的使者去顾家下聘,简直是妙到极点!

这既彰显了对女方顾家的极致尊重,更是将了顾家一军——连你们自家的姑奶奶都来为我们站台,认可了这桩婚事,你们顾家还好意思说我们半个“不”字吗?若是日后顾家想在婚事上作梗,便是打了自家姑奶奶的脸,更是驳了杨阁老的面子。这一步,不仅堵死了顾家的后路,更是在顾家内部埋下了一根钉子。

“第三,是双方女眷的见面。”梁夫人看向李氏,语气郑重,“老二媳妇,等聘礼下了,你便以未来婆婆的身份,亲自带着锦哥儿,备上得体的礼物,去顾家‘请’ 顾家大嫂带着娴姐儿过府一叙。记住,只是寻常的家眷见面,看看孩子,聊些家常琐事,绝口不提玉汐之事,也不谈朝堂纷争,只显亲和与诚意。”

她特意加重了“请”和“只是见面”几个字:“我们要做足姿态,表明我们这边已经仁至义尽,所有礼数都已到位。现在,该轮到你们女方表态了。若是顾家连这点面子都不给,那么日后即便有什么风波,舆论也会偏向我们这边——是顾家不识抬举,而非我们梁家失礼。”

苏氏彻底拜服,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连忙起身应道:“媳妇明白了!母亲思虑周全,一切但凭母亲做主!媳妇定当依计行事,绝不让顾家抓住半分把柄!”

墨兰也松了口气,心中对婆母的决断佩服不已。姜还是老的辣,梁夫人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攻守兼备,既保全了两府的体面,又反将了顾家一军,更是将自家从被动挨打的局面中彻底解脱了出来。

一场由苏氏洞察先机、墨兰穿针引线、梁夫人拍板定策的“婚事反击战”,就此悄然拉开了帷幕。

她们的目标,不再是破坏这桩充满屈辱与陷阱的联姻,而是要将它办成一场彰显梁家“深明大义”“恪守礼法”的盛大演出,一场让顾家所有算计都化为泡影的精彩反击。

几日后,苏氏依照计划,带着丰厚得令人咋舌的礼物,亲自登门拜访顾家。她言辞得体,态度谦和,既表达了对圣意的感恩,也诚恳地邀请顾家大嫂在方便之时,带着娴姐儿过府一叙,让孩子们彼此熟悉熟悉。

礼数周全,姿态谦和,挑不出半分错处。

吉日选定,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仿佛连上天都在为这场注定轰动京城的下聘仪式铺路。

卯时刚过,永昌侯府的正门便缓缓开启,紧接着,送聘礼的仪仗也陆续抵达,从侯府门前迤逦而出,浩浩荡荡地向着宁远侯顾府的方向行进。队伍绵延数里,几乎堵塞了整条街巷,引得京城百姓万人空巷,纷纷扶老携幼地涌上街头,踮脚翘首,只为一睹这超乎寻常的盛大场面。

队伍最前方,是数十名身着崭新红衣、腰佩锣鼓的乐师,吹奏着庄重喜庆的《得胜乐》,鼓点铿锵,乐曲悠扬,引得路人纷纷驻足。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聘礼队伍,每一抬都由两名身材魁梧、面容周正的家丁抬着,步伐整齐,气势恢宏。

核心聘礼走在最前,彰显古礼之重:

活雁一对,颈缠大红绸缎,由专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昂首挺胸,姿态优雅。这是“纳采”古礼的核心,象征夫妇忠贞不渝、白头偕老,是万万不可少的礼节。

聘书一封,盛放在紫檀木描金匣内,匣身雕刻着缠枝莲纹,镶嵌着细碎的珍珠,由两名身着礼服的管事恭敬托着。聘书之上,是梁家落款,措辞谦恭而郑重,既体现了对圣意的尊崇,也彰显了对顾家的“重视”。

紧随其后的实物聘礼,更是将“奢华”二字演绎到了极致:

布帛绸缎整整三十抬,苏杭云锦色泽艳丽,蜀锦花纹繁复,宋锦古朴典雅,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更有从海外搜罗而来的软烟罗、蝉翼纱,轻薄如雾,透光可见,引得围观女子阵阵惊叹,纷纷议论着“此生未见如此稀罕的料子”。每一匹绸缎都用大红锦缎包裹,边角处绣着“百年好合”的吉祥字样。

首饰头面足足八抬,堪称惊世骇俗。赤金累丝嵌宝的凤冠,珠翠环绕,点翠工艺栩栩如生,其上镶嵌的珍珠颗颗饱满圆润,宝石、猫眼儿色泽浓郁,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羊脂白玉镯温润通透,触手生凉,成对摆放,寓意佳偶天成;翡翠手镯则颜色鲜亮,种水极佳,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更有一整匣未经镶嵌的东珠,颗颗如龙眼大小,光华内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礼金与珍玩紧随其后,象征财富与底蕴:金锭银元宝用红绸覆盖,堆叠如山,虽未完全展露,但其沉甸甸的分量与耀眼的光泽,已足够让人咋舌;前朝名家的书画卷轴,虽有部分是高仿之作,但装裱极为精美,绫罗为轴,锦缎为套,尽显书香门第的雅致;官窑瓷器釉色均匀,造型规整,古铜彝器纹饰古朴,锈迹自然,每一件都透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感。

田庄铺面的地契与房契虽未直接展示在众人面前,但礼单早已由专人提前抄送一份给顾府,其上明确列有京郊上等田庄两处,土壤肥沃,佃户勤恳;城中旺铺三间,皆位于最繁华的商业街巷,日进斗金,这份“实业”聘礼,比金银珠宝更显分量。

食品海味堆积如山,龙眼、荔枝、红枣、花生等干果用红布包裹,象征着“早生贵子”“红红火火”;来自沿海的上等鲍参翅肚、瑶柱燕窝等海味,封装在精致的木盒中,引得路人垂涎欲滴。

所有聘礼的礼盒,皆用上等红木打造,雕刻着龙凤呈祥、喜结连理的吉祥图案,边角处包着黄铜,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极致的考究与财力。

这场下聘仪式中,最引人瞩目、也最让知情人心头一震的,并非那些价值连城的聘礼,而是代表男方前去顾府下聘的正、副使者。

正使,赫然是顾家嫁入杨阁老家的姑奶奶——顾氏!她身着诰命夫人的礼服,霞帔金冠,珠翠环绕,神色端庄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她端坐于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之中,由四名健壮的车夫赶着,前后簇拥着数名丫鬟婆子,气场十足。

由女方的亲姑奶奶,亲自为“仇家”梁家去向自己娘家下聘,这一举动堪称石破天惊。此举表面上是梁家对顾氏身份的尊崇,实则暗藏深意:一来,顾氏是杨阁老的儿媳,身份清贵,由她作为使者,既抬高了下聘的规格,也向外界彰显了男方对这桩婚事的重视;二来,这是将顾氏置于一个微妙的境地,她代表的是男方,是“礼”,即便心中对娘家与梁家的恩怨有所知晓,也必须以“礼数”为重,笑容得体,言语周到地完成使命,无形中便成了梁家“深明大义”的证人;三来,这更是将了顾家一军——连自家姑奶奶都来为梁家站台,顾家若是再想从中作梗,便是打了自家姑奶奶和杨阁老的脸,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副使则由永昌侯府的老成管家和得力管事共同担任,二人身着体面的礼服,恭敬地随行在顾氏马车之后,手中捧着详细的礼单,负责与顾府交接聘礼、核对数目等具体事宜,言行举止间透着稳妥与周到。

队伍所过之处,鼓乐喧天,鞭炮齐鸣,红绸铺路,喜气洋洋。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惊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老天爷!这聘礼规模,怕是顾二郎给盛家下聘也比不上吧?”

“可不是嘛!你看那首饰,那绸缎,还有那些田庄铺面,永昌侯府真是下了血本,给足了顾家面子!”

“瞧见没?连顾家自家的姑奶奶都来做正使了,这婚事可是板上钉钉的风光!”

“之前还听说两家因为女儿的死结了仇,我看都是谣言!这哪像有仇的样子?分明是通家之好,亲上加亲啊!”

“梁家这是真懂规矩!人家就规规矩矩、风风光光地办,这才是深明大义!”

所有的议论,都朝着梁家期望的方向发展。他们用一场极尽奢华的下聘仪式,向全京城宣告:梁家尊重圣意,重视这桩婚事,恪守礼法,绝非外界传言那般“心怀怨望”“不识大体”。

将近午时,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抵达了武毅侯顾府门前。

顾府早已中门大开,门前红毯铺地,两侧站满了身着礼服的家丁仆妇,一派迎接贵客的隆重景象。顾廷烨虽因再外地未曾亲自出面,但盛明兰早已安排了顾氏宗族中辈分最高、最有分量的几位长辈出面接待,既显礼数周全,也避免了直接与梁家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双方在门口依足古礼,先是由副使呈上聘书与礼单,顾府长辈恭敬接过,诵读致谢;随后,活雁被小心翼翼地送入府中,象征着“纳采”礼成;紧接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聘礼被一一抬入顾府,每抬聘礼经过时,顾府的仆妇们都忍不住暗中惊叹,围观的百姓更是议论纷纷,对梁家的“诚意”赞不绝口。

顾氏作为正使,在众人的簇拥下踏入娘家府门。她看着熟悉的庭院,想着自己今日的身份与使命,心中五味杂陈。但她深知,自己此刻代表的是男方,是“礼”,只能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与顾府长辈寒暄问候,言语周到,举止端庄,完美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

这场极尽奢华与隆重的下聘仪式,如同一场盛大无比的公开演出,梁家用自己的“规矩”“实力”与“诚意”,完美地回应了顾家可能设下的“失礼”陷阱。

他们不仅没有出错,反而将规格提升到了令人惊叹的高度,赢得了舆论的普遍同情与赞赏。经此一役,顾家若再想从“梁家怠慢婚事”入手攻击,已再无任何可能。

阳光正好,顾府内,那些堆积如山的聘礼还在陆续入库;顾府外,百姓们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梁家暂时占据了上风。

下聘的盛大喧嚣尚未完全褪去,京城上下还在热议着梁家与康郡王府那份极尽奢华的聘礼时,一场关乎婚约后续的微妙僵局,已在两府之间悄然形成。

按古礼流程,下聘之后便该商议请期、筹备亲迎,可无论是梁府的锦哥儿,还是顾家的娴姐儿,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年岁尚小,身子骨未丰,心智也未完全成熟,远未到谈婚论嫁、正式成婚的年纪。这突如其来的现实,让原本顺理成章的后续步骤,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强行推进,既不合礼法,也显得刻意仓促;就此搁置,又恐被人诟病“婚约不稳”“心存怨怼”,给了顾家可乘之机。

两府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就连日常的礼节性通信,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就在这微妙的平衡即将被打破之际,梁夫人吴氏以老牌勋贵当家主母的从容与智慧,主动打破了沉默,促成了一场双方家长的礼节性会面。

会面设在永昌侯府的正厅,厅内布置得雅致而庄重,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梁家与康郡王府这边,梁夫人吴氏端坐主位,墨兰、苏氏陪坐一旁;顾家那边,顾家长嫂亲自出面,身边伴着几位宗族长辈与得力管事嬷嬷,一派礼数周全的模样。

寒暄过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触及了婚约的后续安排。厅内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主位上的梁夫人,等着她拿主意。

吴氏脸上漾开一抹雍容而了然的笑容,目光温和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仿佛穿透了人群,落在了不在现场的圭锦与娴姐儿身上,语气轻松而充满期许地开口:“瞧瞧这两个孩子,一个俊朗,一个灵秀,金童玉女一般,看着就让人欢喜。只是这年岁到底还小,身子骨都没长成,心智也还未开,咱们做长辈的,总不能学那拔苗助长的愚夫,逼着孩子们早早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她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春风化雨,瞬间缓解了厅内无形的尴尬。顿了顿,她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要我说啊,这反倒是件好事!且让锦哥儿安心在书院读书,潜心向学,求取功名。待到他日——”

吴氏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种美好的祝愿与不容置疑的定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咱们锦哥儿来个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双喜临门,那才是真正的千古佳话,岂不是比眼下仓促行事更要美满十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十个字,如同点睛之笔,瞬间点亮了整个厅堂。满室皆静,片刻之后,无论是梁家、还是顾家那边,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深以为然的表情,纷纷点头称赞:“梁夫人说得极是!”“这才是为孩子们长远打算!”

妙啊!

这句话,既巧妙地化解了眼下无法完婚的尴尬,又将所有人的视线从眼前的僵局,引向了一个充满希望和正面意义的未来。它传递出的信息,清晰而有力:

其一,是对这门亲事的绝对认可与对晚辈的殷切期许——梁家与康郡王府从未因过往的恩怨而轻视这桩婚约,反而对圭锦的未来寄予了“金榜题名”的厚望,这是对顾家的尊重,也是对婚约的重视;

其二,是不急于一时的底气与耐心——梁家有足够的信心等待圭锦成长,并不在乎这几年的光阴,这份从容,恰恰彰显了家族的底蕴与实力,让顾家再难用“怠慢婚事”做文章;

其三,是绑定双方利益的共同目标——将婚姻与男子的前程紧密绑定,这是最符合封建时代家族核心利益的诉求,顾家即便心中有其他算计,也不得不认同这个共同目标。

“老夫人说得是。”李氏从善如流,笑容得体,眼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被温婉掩盖,“孩子们的前程最是要紧,学业为重。若能等到锦哥儿金榜题名之日,再行完婚之礼,双喜临门,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也不辜负陛下的良苦用心与两府的殷切期望。”

最大的障碍被李氏一句话轻松消弭,厅内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真正“结亲”的和睦与融洽。

接下来的流程,便顺理成章了。既然不急着成婚,但婚约已定,那么最重要的象征性步骤,便是交换庚帖,也就是俗称的“换八字”。这是确认婚约、绑定男女姻缘的核心礼节,也是眼下最该完成的事。

苏氏起身,从身边的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匣子上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红绸束口,显得格外郑重。她走到厅中,将匣子递到顾家管事嬷嬷手中,轻声道:“这是我们锦哥儿的庚帖,劳烦嬷嬷转交。”

顾家的嬷嬷恭敬接过,转手呈给李氏。李氏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张洒金红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圭锦的生辰八字、籍贯、排行,字迹端正,透着几分书香气息。她看过之后,点了点头,示意身边的嬷嬷回礼。

顾家的嬷嬷也捧着一个同样精致的锦盒上前,里面装着娴姐儿的庚帖,同样是洒金红纸,字迹娟秀,信息详尽。苏氏接过锦盒。

苏氏打开锦盒,目光扫过上面的生辰八字,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点头:“好,好,这八字看着就相合。”

双方郑重地交换了写有圭锦和娴姐儿生辰八字的龙凤庚帖。这薄薄的几张纸,看似轻如鸿毛,实则重如泰山,象征着两个年轻人,乃至两个家族,在未来若干年里,被一道无形的婚约紧紧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庚帖交换完毕,这门由皇帝赐下、历经风波的亲事,便算是正式定下,只待男女双方成年,再行完婚之礼。

送走顾家一行人后,墨兰忍不住向梁夫人行礼:“母亲英明!一句话便解了燃眉之急,还让顾家无话可说。”

梁夫人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对付盛明兰这样的人,就得占住道理和情理的制高点。她想让我们为难,我们偏不如她意。现在,主动权已经到了我们手里。”

是啊,主动权已变。

现在,梁家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并倾尽全力培养圭锦,让他朝着“金榜题名”的目标奋进。而压力,则更多地来到了顾家这一边——他们需要确保,在未来的几年里,他们的女儿娴姐儿,品行、才情、容貌都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配得上那个被寄予厚望的未来夫婿。

若是圭锦真能金榜题名,风光无限,届时顾家便更难再拿捏梁家;若是圭锦未能如愿,梁家也有足够的时间另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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