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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风,向来最擅裹挟是非。不过顾夫人回川地,盛老太太去寺庙祈福了一趟。关于“梁四姑娘克煞盛老太太”的流言,便如附骨之疽,缠上了永昌侯府的朱红门楣。

茶楼里,说书先生拍案唏嘘,将“盛老太太三日夜昏迷”与“梁玉潇登门请安”凑成因果,添油加醋道:“那四姑娘生得眉眼清奇,偏行事乖张,不习女红却弄桑蚕,不读《女诫》却论‘异端’,这般命格,岂是寻常人家消受得起?盛老太太乃诰命之身,尚且遭了殃,可见其煞气之重!”

酒肆中,勋贵子弟窃窃私语,看向梁家来人的眼神带着三分鄙夷七分避讳:“听说盛长柏大人已下了逐客令,往后梁家四女,一概不许踏入盛府半步!”“何止啊,我听闻那梁玉潇本就是孽种——她娘盛墨兰当年用卑劣手段算计了梁六爷,这等不洁之身生下的孩子,能是祥瑞?克亲是必然!”

“孽障”“不洁”“不祥”,这些淬了毒的词语,像漫天飞蝗,扑向年仅七岁的林苏,也将墨兰钉回了当年那个被千夫所指的境地。

侯府上下,人心惶惶。

梁夫人将自己关在正院,砸碎了一套心爱的汝窑茶具,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外头恨恨道:“好个阴毒的计策!抓着曦曦年幼,抓着墨兰当年的旧事,竟想一举将咱们三房彻底踩死!” 她何尝不知,这流言背后定有推手,那精准的切入点、迅猛的发酵速度,绝非市井闲谈那么简单。

宁姐儿红着眼圈跑回兰馨院,扑进墨兰怀里哭道:“母亲,方才去参加李府的花会,她们都躲着我,说……说妹妹是不祥之人,跟我玩会被冲撞!” 婉姐儿和疏姐儿也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底满是委屈与惶恐。

墨兰抱着女儿们,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发冷。她曾以为,嫁入梁家这些年,她谨小慎微,打理家事,教养子女,早已洗去了当年的污点。可到头来,那些陈年旧事,还是成了别人攻击她、伤害她孩子的武器。她紧紧搂着身旁始终安静的林苏,指尖颤抖得几乎要掐进女儿的肉里,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曦曦,对不起,是母亲害了你……”

林苏抬起头,澄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孩童该有的惶恐,反而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她轻轻拍了拍墨兰的手背,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母亲,与你无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姐姐们泪痕未干的脸庞,眼底那点温润渐渐褪去,凝起一层冷冽的寒霜,“她们要的不是真相,是要让我们低头,让我们消失。”

恰在此时,丫鬟匆匆进来禀报,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夫人,四姑娘,外头传来消息,顾家……顾家今日低调送嫁,蓉姐儿姑娘,已经嫁给常嬷嬷的孙子了!”

“什么?”墨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顾家动作竟如此之快!前几日还因婚事与梁家拉扯,如今却趁着流言四起,火速将蓉姐儿嫁出,既像是急于与梁家撇清关系,生怕被“不祥”的名声沾染,又像是……早已料到这场风波,趁机甩掉了蓉姐儿这个“包袱”。

林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她瞬间想明白了。

这场流言,绝非偶然。

盛老太太病倒,或许是假的,但被人拿来做了文章;她登门请安,成了被利用的“由头”;母亲当年的旧事,是早已备好的“弹药”;而顾家的火速嫁女,更像是一种默契的配合——既切割了与梁家的潜在关联,又能让流言显得愈发“可信”,毕竟连“知根知底”的顾家都急于脱身,旁人自然更要对梁家避之不及。

这一切,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目标直指她林苏,也直指母亲和整个三房。

想让她这个“变数”,死在这封建礼教的唾沫星子里;想让母亲永远抬不起头,让三房彻底沦为侯府的笑柄,再也无法翻身。

林苏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外头的风裹挟着寒意涌进来,吹动她浅青色的裙摆,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坚定。

她看向墨兰,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力量:“母亲,姐姐们,流言杀人,是因为有人愿意信。但我们不必信,也不必怕。”

“她们想让我们活在黑暗里,想让我们被污名压垮,可我偏要站到明处,让所有人看看,这‘孽障’的名声,扣不住我;这‘不祥’的污名,打不倒我们三房。”

墨兰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簇不屈的火苗,心中的惶恐渐渐被一股决绝取代。是啊,她当年能顶着非议嫁入梁家,如今就能护着女儿,扛过这场风雨。她擦干眼泪,握紧拳头,沉声道:“曦曦说得对,我们不怕!母亲会陪着你,一起面对!”

宁姐儿也擦干眼泪,挺直小小的脊背:“我是姐姐,我也会保护妹妹!” 婉姐儿和疏姐儿也跟着点头,眼中的惶恐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坚定。

窗外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但兰馨院内,却燃起了一簇不灭的火苗。

林苏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那些躲在暗处的对手,想用最肮脏的手段将她按死在泥潭里,可他们忘了,她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羔羊。

京中流言正烈,兰馨院的窗棂都似浸着寒意。墨兰日夜守着林苏,生怕女儿被那些污言秽语伤了心性,连府里的茶水点心都亲自查验,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愁云。林苏却依旧每日临帖读书,只是翻书的指尖,偶尔会因外头传来的闲言碎语而微微收紧。

就在这风雨欲来的当口,一道明黄的宫灯仪仗,猝不及防地停在了永昌侯府门前。

“圣旨到——永昌侯府四姑娘梁玉潇接旨!”

内侍尖细却威严的声音穿透府门,瞬间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梁老爷、梁夫人携着阖家老小匆匆迎出,只见那内侍捧着一个锦盒,神色恭敬,全然无半分申斥之意。

“奉皇上口谕,”内侍展开明黄圣旨,声音朗朗,“福乐大长公主于佛前静坐,感遇机缘,言永昌侯府四姑娘梁玉潇乃佛前有缘人,特将随身供奉之沉香梵文佛珠赠予,愿其福泽绵长,慧根永续。钦此!”

佛前有缘人!

这六个字如惊雷炸响,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那福乐大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姑姑,常年礼佛修行,德行厚重,素来不涉俗事,如今竟亲自点名将贴身佛珠赠予一个七岁女童,这分量,岂止是重逾千斤?

梁夫人反应最快,连忙拉着林苏跪下接旨,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臣妇代小女谢皇上恩典,谢大长公主慈悲!” 林苏依着礼数叩拜,指尖触到锦盒中温润的佛珠,檀香袅袅,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内侍宣旨已毕,又笑着对梁夫人道:“大长公主还吩咐,四姑娘慧黠通透,与佛有缘,日后若得空,可常去公主府佛堂小坐,沾染些清净之气。” 说罢,便带着宫人仪仗离去,留下满府的震惊与狂喜。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瞬间传遍了京城。

先前那些避之不及的勋贵夫人们,此刻纷纷变了脸色,连夜备好贺礼,递上帖子,言辞恳切地想来侯府“道贺”,顺便打探这“佛缘”的深浅。茶楼酒肆里,那些编排林苏“命格不祥”的说书先生,此刻都闭了嘴,转而开始吹捧“四姑娘天生慧根,得公主青眼”,话本子的风向也骤然反转,开始渲染“佛缘降世,祥瑞临门”的传奇。

梁夫人捧着那串佛珠,多日来积压的憋屈与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对着墨兰和苏氏冷笑道:“他们不是要翻旧账,比命格吗?好!我就跟他们比个够!” 当日便带着厚礼,亲自回了娘家吴府。

吴老太太早已听闻京城流言,正为外孙女愤愤不平。见女儿前来,婆媳二人闭门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第二日,一股更劲爆、更颠覆认知的陈年秘辛,便在京中顶级勋贵圈层里炸开了锅。

“你们可听说了?盛家那位老太太,当年可不是省油的灯!”

“怎么说?她不是一直以慈眉善目、贤良淑德着称吗?”

“那都是装的!” 说话人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十足的隐秘感,“当年盛老太太看中了探花郎盛紘之父,可人家探花郎早有心仪之人,根本不愿娶她!是她仗着娘家势力,硬逼着探花郎退了亲,娶了她过门!”

“我的天!竟有这种事?”

“这还不算!探花郎被逼婚后,心中郁结难舒,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了!外头都说,根本就是被盛老太太给克死的!”

这消息一出,如同平地惊雷,瞬间让京中舆论哗然。比起墨兰当年那点后宅算计,盛老太太“逼婚夺爱”“克死丈夫”的往事,显然更劲爆、更颠覆认知!人们纷纷窃窃私语,看向盛府的眼神都变了——原来真正命格硬、克亲的,是盛老太太自己!

“怪不得呢!”有人立刻附和,“四姑娘是佛前有缘人,命格何等尊贵?盛老太太自己一身煞气,受不住这祥瑞之气,才病倒的,反倒怪起别人来了!”

“就是!自己心里有鬼,还敢污蔑旁人不祥,真是可笑!”

与此同时,梁夫人暗中授意下人散布的另一股流言,也开始悄然发酵:“要我说,墨兰姑娘和梁六爷当年那点事,算什么不守妇道?”

“可不是嘛!年轻人情之所至,一时冲动,总好过仗势欺人、逼死原配吧?”

“再说了,人家如今夫妻和睦,墨兰夫人把三房打理得井井有条,四姑娘更是得大长公主青眼,这分明是天定的好姻缘!”

“依我看,那就是冲破世俗束缚的爱情传奇!那些酸腐文人写的话本子,哪里及得上这真人真事的万分之一?”

“冲破世俗的爱情”——这个全新的定义,如同一股清风,涤荡了之前那些污浊的流言。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和传播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墨兰当年的“污点”,竟在舆论的反转中,被渲染上了一层浪漫与勇敢的色彩。

舆论风向彻底逆转。

盛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与尴尬。盛长柏在朝堂上被同僚旁敲侧击,气得脸色铁青,却偏偏无法辩驳——那段往事太过久远,又涉及长辈隐私,越是辩解,越是显得欲盖弥彰。盛老太太更是羞愤交加,闭门不出,连盛紘都少见一面。盛府门前,往日里车水马龙的景象不见了,只剩下冷冷清清的门庭,与永昌侯府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永昌侯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前来道贺的客人络绎不绝,夫人们围着梁夫人,争相夸赞林苏有福气、有慧根,又对着墨兰说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羡艳之词。墨兰应酬,脸上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光彩,提起女儿便满面骄傲。宁姐儿、婉姐儿和疏姐儿出门参加聚会,也再无人敢投来异样的目光,反而处处受到礼遇。

兰馨院内,林苏正摩挲着腕上的沉香佛珠,檀香清润,抚平了心底的波澜。墨兰坐在一旁,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曦曦,多亏了大长公主,多亏了你祖母,我们总算熬过来了。”

林苏抬起头,眼底没有半分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母亲,这只是暂时的。” 她指尖轻轻转动佛珠,“我们能赢,是因为借了大长公主的势,翻了盛老太太的旧账。可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真正能站稳脚跟的,从来不是别人的庇护,而是我们自己。”

墨兰一怔,随即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是啊,这场舆论战,她们赢了,却依旧是靠着封建时代最看重的权势、命格、流言反击,而非真正打破那些束缚人的规则。

林苏看着窗外重新热闹起来的庭院,眼神深邃:“但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喘口气了。”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而且,这也让我们看清了,那些躲在暗处的对手,并非无懈可击。”

风雨暂歇,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林苏腕间的佛珠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晕。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们暂时赢得了胜利,但林苏知道,真正的路,还很长。那些潜藏的危机,那些根深蒂固的规则,都还在等着她去面对。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与砚台墨香交织,氤氲出几分沉肃的帝王气息。皇帝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案头奏折堆积如山,刚处理完西北粮草调度的要务,便想起前几日福乐大长公主托他转赠佛珠的事,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丝不解。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对侍立一旁的老内监温声道:“李德全,你随朕多年,可知姑母为何突然对永昌侯府那个七岁女童另眼相看?不过是个孩童,纵然有些异于常人的聪慧,也不至于惊动常年礼佛、不问俗事的姑母。”

李德全是宫里的老人,陪着皇帝从潜邸走到御座,最是懂得帝王心思。他躬身趋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回陛下,老奴前几日听公主府的嬷嬷闲谈,倒窥得几分端倪——福乐大长公主殿下,年轻时与已故的顾家先夫人大秦氏,交情匪浅。”

“大秦氏?”皇帝眸光一闪,指尖无意识地叩了叩御案。

“正是东昌侯府出身的那位大秦氏夫人。”李德全补充道,“听闻大秦氏未出阁时,与公主殿下性情相投,成了手帕交,情同姐妹。后来大秦氏嫁入顾家,两位依旧书信往来不断,直至大秦氏病逝,公主殿下还伤心了许久,念了半年经为她祈福。”

皇帝恍然大悟,指尖的叩击声骤然停住。

大秦氏是顾廷煜的生母,也是如今梁家待嫁的娴姐儿的亲祖母。顾廷烨是大秦氏的继子,如今却为了外室所生的蓉姐儿,急着将娴姐儿仓促嫁入寻常秀才家,明摆着是委屈大哥女儿、为自己女儿铺路,吃相未免太过难看。以福乐大长公主爱憎分明、念旧护短的性子,瞧见故友的孙辈遭此对待,心中必然积了怨气。

她身为皇家公主,不便直接插手臣子家事,落人口实。便借着“佛缘”之名,抬举与顾家大房亲厚的梁家四姑娘——这既是给顾廷烨和盛明兰一个无声的耳光,暗斥他们处事不公、薄待嫡脉,也是在为故友之孙女撑腰,告诉京中所有人:娴姐儿背后有她这个公主照拂,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原来如此。”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姑母这是……借着佛法,替故人鸣不平呢。”

他拿起案头的茶盏,抿了一口微凉的雨前龙井,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顾廷烨身上。顾家这盘棋,下得可真够精妙的。顾偃开一生娶了三位夫人:大小秦氏出身世家勋贵,拉拢了东昌侯府一脉;白氏是江南商贾巨富,为顾家填补了亏空的家底;如今的当家主母盛明兰,看似出身清流文官家庭,实则盛家早已通过儿女婚嫁,与忠勤伯府、永昌侯府等勋贵世家盘根错节,内里手段更是玲珑剔透。

“这顾家,倒是会经营。”皇帝的声音轻描淡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一脚踩着清流,一脚踏着世家。盛家是女儿高嫁世家,媳妇娶自清流;他顾廷烨如今,是打算让蓉姐儿嫁与清流寒门(常嬷嬷的孙子),将来让儿子再娶一位世家贵女,彻底打通两条门路?”

这般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势力盘根错节,固然是臣子的本事。可落在帝王眼中,却难免刺目。尤其是顾廷烨手握重兵,镇守川中,兵权在握,本就是需要既用且防的关键人物。早年一同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情谊固然深厚,可龙椅坐得越久,那份属于帝王的孤独与猜忌便越重。臣子的权势一旦失衡,便是社稷的隐患。

皇帝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关于川中军务的奏报上。奏报上,顾廷烨详细陈述了边防布防的调整,字里行间透着运筹帷幄的自信。可此刻在皇帝看来,这份自信里,似乎也藏着几分不容小觑的野心。

福乐公主这看似随心的举动,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搅动了臣子后宅的浑水,更在帝王心中,投下了一抹对顾家未来的审视与阴影。他开始下意识地衡量、制衡——顾家的势力已经足够庞大,若再任由其这般无孔不入地扩张,将来一旦尾大不掉,便是棘手的麻烦。

想到此处,皇帝心中那点因多年情谊而存的暖意,渐渐淡了几分。他提起朱笔,笔尖落在奏报上,批阅的字迹比往日更显凌厉,每一笔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御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帝王心中那片悄然滋生的猜忌。多年的出生入死,终究是开始被这皇位的孤独与制衡之术,悄然动摇。

夜色如墨,浸透了坤宁宫的每一处角落。殿内灯火温婉,银烛高燃,映得紫檀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与皇后亲手炖制的参茶香气交织,氤氲出几分难得的静谧。

皇帝批完最后一份奏折,将朱笔搁在笔洗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却并未像往常一样起身离去,而是靠在铺着软垫的龙椅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皇后坐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正借着灯光绣着一幅百子图,见他这般模样,便放下针线,挥手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太监,亲自端起桌上温热的参茶,缓步走到他面前,柔声问道:“陛下可是累着了?还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臣妾说说。”

皇帝抬起眼,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层层帷幔,越过京城的万家灯火,落在了遥远的川中,落在了那个与他年少相识、曾并肩浴血的臣子身上。他沉默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声音低沉而沙哑:“皇后,你说……顾二郎会喜欢朕的哪个公主,给他做儿媳?”

“陛下!”皇后闻言,手中的茶托几不可查地一颤,滚烫的参茶险些洒出来,她失声低呼,凤眸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她迅速稳了稳心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地措辞:“陛下何出此言?臣妾记得妹妹似乎曾属意顾家二郎,自己向明兰暗示过几回,可明兰那孩子心思玲珑,回回都拿‘孩子年幼,性子未定,不敢耽误’给搪塞了过去,可见顾二郎他……并无心与世家再结姻亲。”

皇后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脸上并无喜怒,便继续说道:“依臣妾看,顾家如今的路数,怕是一门心思要走清流联姻的路子。蓉姐儿嫁的是常嬷嬷的孙子,虽是家奴之后,却是正经的读书人。将来团哥儿长大,顾二郎恐怕也是要在清流文官里为他寻个岳家。这是要彻底站稳清流的脚跟,与世家勋贵划清界限,又能借着清流的名声,博一个‘不结党营私’的好名声啊。”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半晌,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冷意:“清流……联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不置可否,眼底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随即,他话锋一转,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问题从未提出过一般,目光柔和地看向皇后,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怀念:“说起来,朕还记得当年在潜邸的时候,日子虽不如现在显赫,倒也别有一番滋味。记得有一年冬天,炭火不足,你怕朕冻着,硬是把自己份例里的银霜炭都挪到了朕的书房,自己抱着手炉,在屋里绣花,手指都冻得通红,却还笑着说不冷……”

皇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忆旧弄得一怔,随即眼底也漫上真实的暖意,脸上露出几分羞赧的嗔怪:“陛下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都是臣妾该做的。那时陛下处境艰难,臣妾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怎能不记得?”皇帝伸出手,轻轻拉过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略显粗糙的指腹——那是常年操持宫务、捻针绣花留下的痕迹。他语气感慨,带着几分怅然:“那时朕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处处受制,身边真心实意待朕的,不多。你陪着朕,熬过了那段最难的日子。如今朕坐在这龙椅上,坐拥天下,可身边的人,要么是为了权力,要么是为了富贵,反倒不如那时,心思最简单,情谊也最真。”

他这番话,像是在单纯地怀念夫妻患难与共的过去,语气真挚,眼中甚至泛起了一丝水光。可皇后是何等聪慧之人,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那是身为帝王,面对昔日战友如今势力盘根错节、心思难测的孤寂与猜疑,是对纯粹情谊的向往,也是对眼前复杂局势的疲惫。

皇后反手紧紧握住了皇帝的手,温声道:“陛下是天子,心怀天下,思虑自然比常人重些。但无论何时,臣妾总是站在陛下这边的,永远不会变。顾侯……或许也有他的难处和考量,他手握重兵,镇守一方,行事必然谨慎些。陛下不妨再看看,给他些时间,或许他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皇帝沉默了片刻,指尖停止了敲击,只是静静地握着皇后的手。殿内的安神香袅袅,烛光摇曳,映得两人的身影在墙上交织,显得格外亲密。终是没有再继续那个关于“公主下嫁”的危险话题,只是就着回忆,与皇后又说了一会儿潜邸旧事——说那时如何偷偷出宫买街边的糖糕,说皇后如何为他缝补被划破的衣物,说两人在雪夜里互相取暖的模样。

殿内的气氛渐渐回暖,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冰冷与猜忌,只是帝后之间一次寻常的夜话。

夜深了,皇帝起身离去,皇后送到殿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凤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陛下心中的那根刺,已经埋下了。

而御书房内,皇帝独自站在窗前,看向窗外沉沉的夜空,月色朦胧,星光黯淡。他心中默念:顾廷烨,你我相识一场,并肩作战多年,但愿你不要让朕失望,也不要……逼朕做出不愿做的选择。

夜风穿过窗棂,带来一丝寒意,吹动了案头的奏折,也吹动了帝王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弦,轻轻颤动,久久不息。

盛府书房的窗棂紧闭,将外头的喧嚣隔绝在外,却挡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沉郁。紫檀木太师椅上,盛纮身着石青色常服,腰间系着墨玉带钩,往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的面容此刻阴云密布,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案上的宣纸被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得起了褶皱,窗外的日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更衬得他神色难辨。

“你看看你!惹出的这些好事!”

猛地一声重响,盛纮一掌拍在坚硬的紫檀木案上,茶盏被震得嗡嗡作响,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描金的桌案边缘,留下点点深色的水渍。他的声音带着压抑多日的怒火,像闷雷般在狭小的书房里炸开,目光如利剑般射向下方垂首站立的墨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斥责。

“当初你行事不端,私会外男,累及盛家清誉扫地,满城风雨!为父念在骨肉亲情,为你多方周旋,求爷爷告奶奶,才总算把你风风光光嫁入永昌侯府,只盼你嫁过去后能安分守己,修身养性,弥补一二!”盛纮的胸膛剧烈起伏,语气愈发严厉,“可你倒好!如今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纵容女儿行那离经叛道之事!什么‘佛前有缘人’,弄得京中物议沸腾,人人都道盛家教养无方!如今更是……更是牵连你祖母,你让盛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墨兰吞噬。他自然清楚,这些流言背后少不了梁家那位亲家母的推波助澜,甚至那七岁的曦姐儿恐怕也在其中搅和。可梁家如今有大长公主撑腰,他动不得;老太太那边,他又不敢直接指责。满腔的怒火与外界的压力,终究还是要找个宣泄的出口,而嫁出去的女儿墨兰,便成了这最合适的对象。

墨兰在踏入书房的那一刻,便已料到会是这般光景。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的褙子,裙摆曳地,垂首站在那里,乌黑的发髻一丝不苟地挽着,只插了一支素雅的银簪。听到父亲的怒斥,她没有像年轻时那般倔强顶撞,也没有慌乱得手足无措,只是微微抬起了头。

不过瞬息之间,她的眼圈便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欲落不落,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像受伤的蝶翼,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却又强自隐忍的模样。这姿态,与当年林噙霜在盛纮面前示弱时,竟是有七八分相似,连那恰到好处的脆弱,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父亲……”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像是被父亲的斥责伤透了心,“女儿知道,女儿当年年少无知,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让父亲蒙羞,让盛家蒙尘,至今思之,犹自悔恨难当……”

她抬手,用一方素色绢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动作轻柔,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停顿片刻,待那股委屈劲儿酝酿得恰到好处,才继续道:“女儿嫁入梁家,无一日敢忘父亲的教诲,谨言慎行,孝顺公婆,友爱妯娌,只求能弥补当年的过错,不给盛家丢脸……可曦曦那孩子,性子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比寻常孩子聪慧些,也执拗些,但她心地纯善,绝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

“那‘佛前有缘人’的说法,是大长公主殿下金口玉言,女儿……女儿又能如何?总不能违逆公主殿下的意思吧?”墨兰的声音愈发委屈,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至于那些针对祖母的流言,女儿听闻时,亦是心惊胆战,恨不能以身代之!那绝非女儿所愿,更非梁家所愿啊父亲!定是……定是有那起子小人,见不得我们盛梁两家和睦,见不得曦曦得了公主青眼,故意从中搅弄风云,离间骨肉,败坏我们两家的名声!”

她将责任巧妙地推给了不知名的“小人”,既撇清了自己和梁家的干系,又将自己塑造成了无辜的受害者,言语间满是对盛家的维护和对祖母的担忧,情真意切,不由得不让人动容。

盛纮看着她这副悔恨交加、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渐渐消减了几分。他想起墨兰如今毕竟是永昌侯府的宗妇,身份不同往日,且曦姐儿有大长公主的“佛缘”加持,梁家如今正是势头正盛的时候,若是把关系闹得太僵,对盛家也没有好处。更何况,墨兰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那些流言确实有可能是旁人故意挑拨。

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上心头,盛纮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罢了,过去的事,再提也无益。你如今既已是梁家妇,当好自为之,约束好子女,尤其是曦姐儿,莫要再授人以柄,惹出更多是非。”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在书房里逡巡片刻,像是在权衡着什么,最终缓缓道:“你……今日便在家中用顿便饭再回去吧。让你祖母也瞧瞧你,她近日也被这些流言扰得心烦,见你安好,或许也能宽心些。”

墨兰心中一动,瞬间便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她回来一趟,在盛府露面,与家人一同用饭,某种程度上可以对外显示盛家与梁家并未因流言而彻底决裂,那些关于两家因曦姐儿交恶的传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多少能平息一些风波。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安抚人心、稳定局面的姿态。

她立刻敛去脸上的泪痕,柔顺地躬身应下:“是,女儿谨遵父亲吩咐。女儿也正想念祖母和父亲母亲,今日能留下陪伴祖母用饭,真是再好不过了。”

待墨兰退下后,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盛纮独自坐在太师椅上,眉头依旧紧锁,方才消散的郁色又重新笼罩在他脸上。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他想起母亲盛老太太这些年来,虽然一心为了盛家,为子女筹谋,为家族铺路,但手段也确实愈发强硬。尤其是在子女婚事和内宅人事安排方面,老太太往往一言九鼎,有时连他这个当家主父都觉得有些掣肘。就像当初墨兰的婚事,若不是老太太从中周旋,恐怕也难以如此顺利;还有明兰,嫁入顾家后,背后也少不了老太太的扶持。

这些年来,老太太在府中的威望日隆,内宅的许多事务,下人都习惯性地先请示老太太,再向他禀报,这让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借着这次流言风波,或许……是个收回部分内宅主导权的机会。

盛纮沉吟良久,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最终,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果决,对门外候着的心腹长随吩咐道:“去给老太太院里传个话,就说外面风大,流言四起,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请她近日安心在院里颐养天年,好好歇息。府中诸事,我自有主张,不必劳烦老太太再过多操劳了。”

这话听得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孝顺,但其中的意味却再明确不过:母亲,您的手,这几年伸得有些长了,借着这次风波,该缩一缩了。府里的事,该由我这个当家主父说了算。

长随心中一凛,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应道:“是,老爷,奴才这就去传。”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盛纮望着窗外,目光深邃。一场原本针对墨兰的训斥,最终竟演变成了他借机敲打盛老太太、收回内宅权力的契机。而墨兰,凭借着学自林噙霜的、恰到好处的示弱和对父亲心理的精准把握,不仅安然度过了这次危机,还无形中帮梁家稳住了与盛家的关系,更在盛家内部权力的微妙调整中,扮演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关键角色。

风,依旧在京城里吹着,流言并未停歇。但盛府书房里的这一番对话,却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盛家的权力格局中激起了层层涟漪。风向,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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