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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妈妈踩着廊下细碎的光影,轻手轻脚地走进墨兰的暖阁时,鼻尖先撞上了满室的锦缎香气。上好的云锦、蜀锦、杭绸在案上堆叠如山,一匹匹展开的料子上,缠枝莲开得雍容,百鸟朝凤绣得灵动,墨兰正执一支银骨小笔,细细核对着花样旁的账目,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轻响。

“夫人,四姑娘那两位新挑的丫鬟,名字定下来了。”周妈妈垂手立在案边,声音压得轻柔,生怕扰了主子的专注。

墨兰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银笔尖在宣纸上点出一个极小的墨点。她抬眼,眼尾带着几分刚从繁杂账目里抽离的慵懒,待听清周妈妈报出的名字,那慵懒便瞬间被一抹讶异取代,随即唇角勾起,漾开一层混合着玩味、探究与了然的复杂笑意。

“哦?云舒?星辞?”她将这两个名字轻轻含在舌尖,反复咀嚼了两遍,字音清润,落耳便有种与寻常闺阁取名截然不同的开阔感。她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向周妈妈,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妈妈你瞧,这几个丫头,给身边人取名,倒真是各有各的章法,一眼望去,便知是谁的人,半分错不了。”

周妈妈顺着她的话头笑道:“可不是嘛,姑娘们大了,心思也细了,连挑个丫鬟的名字,都藏着自己的喜好呢。”

墨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一匹绣着兰草的蜀锦,饶有兴致地细数起来:“先说宁儿,我们玉清,性子最是端方守礼,从小便被教导着嫡长女的分寸,一言一行都透着清雅规整。她给贴身丫鬟取名‘竹子’雅称,竹本就有君子之风,清雅、坚韧、有节,正合了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暗合了她名字里的‘清’字,端的是表里如一的稳妥。”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看到了二女儿婉儿安静绣花的模样,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再说婉儿,我们玉涵,性子柔顺得像江南的水,心思又细,遇事总爱往深处琢磨,却不爱张扬。她选的大丫头叫‘芳辰’,‘辰’字虽不直接是菊,却取自‘菊月芳辰’,菊花的隐逸温婉,恰如她的性子,含蓄内敛,不与人争,这名字取得,倒真是衬极了她。”

提到三女儿,墨兰脸上露出些许无奈又纵容的笑意:“便是闹闹,如今该叫她疏姐儿了,玉疏。她那个跳脱的性子,一刻也闲不住,活脱脱像只林间的小雀,偏生给自己挑的大丫头叫‘香雪’。你道是为何?原是取了‘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意境,‘香雪’本是梅的别称,硬让她这跳脱性子,沾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雅致,倒也有趣得很。”

她说着,轻轻吁了口气,指尖摩挲着案上的砚台,语气里带着一丝身为母亲,看透儿女心思的微妙感慨:“她们几个啊,终究是没跳出这‘梅兰竹菊’的窠臼。女子取名,总爱用些花草雅物来比附,既雅致,又合了女孩家的身份,稳妥得很。我原想着,曦曦那般灵秀,心思又与寻常孩子不同,大约会顺着她名字里的‘潇’字,或是用‘荷’的别称,比如‘清莲’、‘芙蕖’之类,既配得上她的灵动,也不失闺阁的温婉,倒也在情理之中。”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周妈妈递来的那张小纸条上,“云舒”、“星辞”两个字,墨痕尚新,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纸页的力量。墨兰的语气渐渐沉了下去,褪去了方才的闲适,多了几分深沉与复杂,眼底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可她却用了‘云舒’,用了‘星辞’……”

“云舒,”她缓缓念出第一个名字,声音轻得像风拂过云梢,“取自‘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吧?这哪里是给丫鬟取名,这是仰望天空的舒展自在,是心性上的无拘无束,是不被俗世纷扰牵绊的通透啊。”

“还有星辞,”她又念出第二个名字,指尖微微收紧,“星者,苍穹之上,光明所在;辞者,告别也,奔赴也。这是告别过往、心向光明的星辰之愿,是向着遥远天际前行的期许,是藏着远大前程的念想啊……”

墨兰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被某种更宏大的东西所触动,眼神悠远,像是穿透了暖阁的雕花窗棂,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这不再是局限于庭院方寸之内的花草情趣,不再是深宅大院里的儿女情长,这是……将目光投向了天地苍穹,寄望于心性品格与未来前程了啊。”

暖阁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穿过梧桐叶,带来沙沙的声响。墨兰沉默了片刻,眉宇间渐渐凝起一丝了然的郑重,方才对周妈妈感叹道:“周妈妈,你看到了吗?我这四个女儿,宁儿、婉儿、疏儿,她们的眼界,尚在这侯府的高墙之内,在这世家小姐的格局之中。她们想着的,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嫡女、淑女,如何在既定的规矩里活得雅致、体面。唯有曦曦……她看到的,是墙外的天空。”

这一刻,墨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这个小女儿,从不是池中之物。其心性、其格局,早已超越了寻常闺阁女子的范畴。她给丫鬟取名,哪里是单纯的喜好,分明是在塑造她理想中的同行者——是如流云般自在通透,如星辰般心向光明的人。

“罢了,”墨兰最终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眼底甚至闪过一丝隐秘的期许,“由她去吧。她既选了这样的路,取了这样的名,心中自有丘壑,我们做长辈的,便看着便是,不必过多拘束。”

周妈妈听了墨兰的感慨,顺着话头笑道:“大娘子说的是,咱们府上姑娘们取的名字,再怎么说,也比那猫儿狗儿、猪羊牲口强上百倍,也比那随手拈来的桃子、橘子、柿子强些,总归是费了心思的,透着书香门第的体面。”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深潭,勾起了墨兰心底更深的疑惑。她微微蹙眉,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眼神里带着一种浸在风雅里久了、难以与俗常共鸣的不解:“妈妈这一提,我倒真想不明白了。就说我那长柏哥哥,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何等严谨方正的人,可他给自己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丫鬟取名,竟叫什么‘羊毫’、‘鼠毫’?”

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轻嗤:“知道的,晓得是取了毛笔的名目,贴合伺候笔墨的本分;可不知道的,冷不丁听了,还以为是进了牲口棚,或是哪处遭了鼠患呢!这也太……太不讲究了。”

话音顿了顿,舌尖绕出那个总能不经意间牵动她心绪的名字,复杂得像一团揉乱的丝线:“还有那明兰……”

“她如今是顾侯夫人,身份何等尊贵,执掌侯府中馈,说出去是何等风光。可你听听她身边那几个得意的,日日伺候在跟前的人——小桃、丹橘,还有早年那个燕草,后来的若眉虽是雅致些,可前头那几个,”墨兰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不以为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果子铺,或是谁家的菜园子呢!”

她抬高了些声调,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执拗:“丫头的名字,可不是主子文采修养、品味格调最直接的显示吗?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身边的人、用的物件,无一处不透着痕迹。她们这般,倒像是……故意往俗里去,故意不讲究似的。”仿佛在她眼里,名字俗了,连带着主子的格调也落了下乘。

周妈妈人老成精,在梁家深宅大院里浸淫了一辈子,看惯了宅斗纷争,也摸透了各色人等的心思,看事情的角度远比墨兰实际。她左右瞥了瞥,见周遭无人,便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隐秘趣闻的意味,笑道:“大娘子,老奴前些日子去西街采买丝线,恰巧碰见顾侯府上负责采买的张婆子,倒听了一耳朵闲话。”

“那婆子说,他们家侯爷是个爽利性子,最不耐烦那些文绉绉、绕来绕去的名字,记不住不说,还嫌费脑子。顾夫人,她刚嫁过去时,身边也有几个丫鬟是按着盛府的规矩取的雅名,可侯爷总叫混,要么张冠李戴,要么干脆记不住,急起来就‘桃子’‘柿子’地喊,倒添了不少麻烦。”

周妈妈学着张婆子的语气,模仿着顾廷烨的爽朗声调:“后来也不知怎么,夫人身边的丫头名字就都换成了果子点心这般直白的。那婆子说,侯爷私下里跟身边人笑谈,‘叫小桃,就来了小桃,叫丹橘,就应了橘子,多干脆!府里人那么多,叫不错、用着顺手就行!’ 想来,顾夫人也是顺着侯爷的性子,觉得实用便好,并未阻止。”

墨兰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明兰身边那些以“俗物”命名的丫鬟模样:小桃性子憨直,没什么弯弯绕绕,可忠心耿耿,当年在盛府时,便事事护着明兰,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不抱怨;丹橘精明干练,心思活络,不管是打理内院琐事,还是应对突发状况,都能处置得妥妥帖帖,是明兰最得力的臂膀;还有若眉,沉稳周到,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如今更是帮着明兰打理侯府中馈,半点不含糊……

每一个,都在明兰人生的关键时刻,或是风雨飘摇时不离不弃,或是步步高升时鼎力相助,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她们的名字或许不够雅致,甚至带着几分市井烟火气,可她们的忠心与能力,却远比一个空泛而风雅的名字要实在得多,也可靠得多。

而她自己呢?

墨兰的思绪猛地飘回了在盛家的少女时期。那时的她,一心要做那惊才绝艳的才女,要压过如兰的娇憨、明兰的沉静,处处争强好胜,事事要压人一头。便是给身边丫鬟取名,也极尽雕琢之功,务求高雅脱俗,要配得上她“盛府第一才女”的身份。

露种、云栽……这两个名字,何其风雅,取自李商隐“露种云栽千万蕊”之句,意境缥缈,字字珠玑,当年不知引来了多少人的称赞,让她暗地里得意了许久。她总觉得,连身边丫鬟的名字都这般有格调,才不枉费她多年的诗书熏陶。

可结果呢?名字再美,再风雅,终究是空中楼阁,一触即碎。

反观明兰,她用着“桃子橘子”般直白俗气的名字,却把身边的人一个个调教得精明强干、忠心耿耿。她们或许不懂诗词歌赋,不会咬文嚼字,可她们懂人心、知进退,能在明兰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能在侯府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为她保驾护航,在她从盛府庶女成为侯府主母的道路上,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今仍是她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晚膳时分,潇湘阁内烛火通明,六盏錾花铜灯悬挂梁下,暖黄的光晕洒在描金漆的八仙桌上,映得碗碟里的菜肴愈发精致。林苏(曦曦)坐在桌前,手持象牙箸,安静地小口进食,动作间带着现代独有的利落,不似寻常闺阁小姐那般娇柔。墨兰坐在她对面,云鬓高挽,斜插一支点翠步摇,目光落在女儿身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潇湘阁里只侍立着采荷、云舒、星辞三人,采荷站在桌边布菜,云舒和星辞则在角落垂手侍立,偌大的屋子显得有些空旷。相较于宁姐儿房里前呼后拥的八个仆役,连梳洗都要专人伺候,曦曦这里确实太过“简薄”了些。

墨兰放下银箸,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却更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上位者姿态:“曦曦,你身边就这两个人,可还够用?若是人手短缺,或是伺候得不周到,母亲再从府里挑几个手脚麻利、嘴严的送来。你大姐姐如今房里管事的大丫鬟、洒扫的小丫头加起来足有八个,还时常抱怨使唤不开。你这才三个,未免太委屈自己了。”

林苏咽下口中的莲子羹,抬起头,神情平静无波,语气诚恳:“母亲,真的够了。穿衣叠被、整理书案这些事,我自己能做,她们只需在旁搭把手、跑跑腿就行。人多了反而拘谨,倒不如这样自在。”

她没说出口的是,亲身劳作让她感受到的是掌控自我的踏实——在这个动辄身不由己的时代,能亲手打理自己的生活,意味着她还是一个独立的“人”,而非一个被精致牢笼圈养、需要全方位伺候的“物件”。

墨兰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更藏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冷漠。她拿起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帕,轻轻拭了拭嘴角,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傻孩子,丫鬟仆役本就是买来伺候主子的,吃的是主子的饭,拿的是主子的月钱,若是什么都要你自己动手,要她们何用?”

她顿了顿,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道:“若是不好用,或是不合心意,打发了再换便是。咱们侯府也是世家大族,难道还愁找不到几个合用的下人?左右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犯不着委屈自己。”

“打发了再换便是……”

这轻飘飘的七个字,像一块淬了冰的巨石,轰然砸进林苏的心湖,激起千层惊涛骇浪!

她握着象牙箸的手几不可查地一紧,指节微微泛白,连带着箸尖都轻轻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看向墨兰,目光锐利得像是要穿透眼前这张美丽雍容的面容——母亲的眉眼间依旧温婉,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看不到丝毫的残忍或刻意,只有一种早已融入骨血的、对奴仆生命的漠视。

在墨兰,乃至这个时代绝大多数贵族的认知里,下人就如同桌椅、茶具一般,是为主子服务的“物件”。好用则留,擦拭打磨;不好用则弃,毫无可惜。他们的生计、尊严、甚至命运,在主家眼中,不过是随时可以“打发”的、无足轻重的消耗品。

林苏太清楚“打发”二字背后的分量——轻则被发卖到偏远贫瘠的庄子,终生劳作至死;重则可能因一点微不足道的错处,就被杖责、发卖为奴,甚至随意处置,生死由命。一条鲜活的人命,在“不好用”三个字面前,竟如此廉价。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缓缓升起,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连呼吸都带着凉意。她们不是没有感情的“东西”,她们是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悲喜、期望、恐惧,有着对未来的向往,有着不容践踏的尊严!

夜色渐深,潇湘阁的烛火被调得更暗了些,光晕柔和地裹着母女二人,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林苏那句纯粹的困惑,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墨兰心中那扇封闭已久、积满尘埃的记忆之门。

墨兰望着女儿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指责,只有全然的不解,仿佛在问“天为什么是蓝的”那般天真,却偏偏戳中了她早已视作“生存本能”的残酷规则。她脸上那抹惯有的淡然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痛楚藏在眼底,追忆漫上眉梢,还有一丝终于得以倾诉的释然,像久旱的土地遇上了第一滴雨。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拉过林苏的手,将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掌心裹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指尖触到女儿细腻的皮肤,墨兰像是终于汲取到了一丝勇气,足以支撑她剖开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

“为什么这么想?”墨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因为……你外祖母林小娘,就是这样教我的。而她……也是被房妈妈,这样一手教出来的。”

“房妈妈?”林苏歪着头,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全然陌生,却能从母亲的语气里,感受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是啊,房妈妈……”墨兰的目光骤然变得幽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烛火,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总是板着脸、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嬷嬷。那嬷嬷的身影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房妈妈是娘亲祖母的身边的人,打小陪着祖母长大,是我娘以前最信任的人,也是把她教养成人的人。”墨兰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她教会了你外祖母所有在深宅大院里生存的手段——如何争宠,如何算计,如何在王氏的打压下活下来,如何牢牢抓住你外祖父的心。我至今都记得,她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话……”

说到这里,墨兰微微敛了敛神,模仿起房妈妈那冷酷而苍老的语调,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听得林苏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姑娘,你要记住,在这宅门里,除了你自己,谁都不能信!主子是天,奴婢是地,是泥!高兴了赏口饭吃,不高兴了打杀了也是寻常!’”

“‘心软?心软就是把自己的刀递给别人!你对下人仁慈,他们不会感激,只会觉得你好欺,转头就会爬到你头上!’”

“‘丫鬟婆子?那都是物件儿!用着顺手就留着,不顺手就扔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这样的人家,还缺了使唤的人不成?’”

林苏终于明白,林噙霜那些极端的利己主义,对底层生命的全然漠视,并非凭空而来——这是房妈妈灌输给她的生存信条,是她在深宅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墨兰紧紧握着林苏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那些压抑了几十年的往事,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从小……就看惯了这些。看着母亲如何轻描淡写地打发掉一个‘不懂事’的丫鬟,只因为她不小心冲撞了父亲;看着她如何用小恩小惠拿捏下人,又用雷霆手段让他们畏她如虎;看着她如何用算计争得父亲的宠爱,如何与王氏明争暗斗,如何……谋划我未来的婚事,把我推向那条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的路。”

“她告诉我,这就是活下去的法则。”墨兰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想要不被人踩在脚下,就要先学会把别人当垫脚石。下人,是最不值钱、也最安全的垫脚石。对他们好,就是对自己残忍。”

说到这里,墨兰猛地停住了,她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些她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这些支撑她走过无数艰难岁月的“铠甲”,如今在女儿纯然不解的目光注视下,竟显得如此丑陋、如此不堪。

“曦曦,”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泪光,却死死咬着唇,不让它落下,“母亲知道……你现在可能听不懂,也可能觉得……母亲很可怕。但这就是母亲长大的地方,我看到的,学到的,就是这些东西。房妈妈教给了你外祖母,你外祖母又把这些……原封不动地教给了我。这就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矩。”

这番话,像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忏悔。说完之后,墨兰浑身都有些脱力,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她怔怔地看着林苏,眼神里有迷茫,有痛苦,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渴望——渴望眼前这个不一样的女儿,能告诉她,除了这种你死我活、除了漠视与利用,这世间,是否还有别的活法?

林苏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终于明白了,母亲墨兰并非天性凉薄。她不是天生就懂得漠视生命,而是一颗被种在有毒土壤里的种子,被林噙霜和房妈妈用“生存”的名义,浇灌了名为“冷漠”与“算计”的毒液,最终扭曲地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暖阁内的熏香不知何时淡了,只剩窗缝钻进来的秋风,带着几分凉意,拂过墨兰鬓边的碎发。她的手还被女儿温热的掌心裹着,那温度透过素色绫罗,一路暖到心底最寒凉的地方,却让她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不是冷的,是被某种从未触碰过的认知,震得手足无措。

林苏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指尖的颤抖,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被撼动时,本能的惶恐与茫然。她没有急着再说更多,只是微微倾身,用孩童特有的、纯粹而专注的目光望着墨兰,那目光里没有指责,没有失望,只有全然的理解与悲悯,像春日里融化寒冰的暖阳,一寸寸熨帖着墨兰早已结痂的心房。

“母亲,”林苏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穿透岁月尘埃的力量,“您小的时候,外祖母教您要藏起真心,因为怕您受欺负;教您要算计权衡,因为怕您在侯府站不住脚。她是用自己吃过的苦,给您铺了一条她们认为最安全的路,对不对?”

墨兰怔怔点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凉一片。是啊,她怎么会忘?幼时在盛家,母亲林噙霜带着她们兄妹,如履薄冰地讨生活,那句“女子在世,只能靠自己”,是刻在她骨血里的箴言;林小娘看着她长大,日日在她耳边念叨“下人皆是草木,主子才是根本”,教她如何用恩威并施的手段拿捏下人,如何在利益纠葛中保全自身。那些话,那些道理,早已像蛛网般将她缠绕,让她以为这就是深宅生存的唯一准则。

“可母亲,”林苏轻轻抬手,用帕子拭去墨兰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外祖母的路,让她们在艰难中活了下来,却也让她们一辈子都困在‘怕’里,困在算计里。您看外祖母,到最后也没能真正安心;您看您自己,打理府中事务井井有条,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可夜里独对孤灯时,您真的觉得快活吗?”

“快活?”墨兰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充满了茫然。她这一生,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要站稳脚跟,要让儿女平安,要让梁晗高看一眼,要在这侯府的复杂人际中,为自己和孩子们谋得一席之地。可快活是什么?是算计得逞后的片刻得意?是看着儿女安好时的短暂慰藉?还是……像明兰那样,身边有真心相待的人,眼底有藏不住的暖意?

佛堂的混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日她刚生产完,身体虚弱到极致,梁晗被春珂撺掇着要将曦曦抱去养,那些平日里被她“恩威并施”对待的下人,周妈妈红着眼眶挡在产房门口,说“主子生姑娘时九死一生,谁敢动姑娘一根手指头,先踏过老奴的尸体”;小丫鬟采荷冒着被责罚的风险,硬是凭着一股蛮劲,拦住了春珂派来的人。

那时她只当是自己平日里的赏钱给得足,身契捏得牢,可此刻经女儿一提,才猛然惊觉——若是仅凭钱财与恐惧,那些人何苦为了一个刚降生的婴儿,去对抗府里的二爷和宠妾?他们图什么?图更多的赏钱?还是图事后不被追责?都不是。是这些年,她虽沿用着母亲的法子,却在不经意间,给了他们一丝不同于“物件”的对待:周妈妈的儿子生病,她那几个月涨了一些月钱;采荷想娘,她也想,所以她允了她每月回家探望三次。

原来,那些她自己都未曾在意的“情分”,才是危难时最坚实的依靠。

“明兰姨母待小桃、丹橘,从不是主子对仆婢的颐指气使。”林苏的声音继续传来,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试图打开墨兰心中那扇紧闭的门,“小桃笨嘴拙舌,明兰姨母从未嫌弃,反而教她理事;丹橘要出嫁,明兰姨母亲自为她挑选夫婿,备下丰厚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离开。她们对明兰姨母,也早已不是简单的效忠,而是家人般的牵挂。母亲,您看,真心从来都不是单向的,您给出去一分,或许就能收获十分的回报。”

墨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悔意交织在一起。她想起那些被她“打发”掉的下人,有的只是因为一点小错,有的只是因为不再“好用”,有的甚至只是因为碍了梁晗的眼,她便轻易地断了他们的生路。那时她只觉得理所当然,可此刻想来,那些人或许也有年迈的父母要养,有年幼的孩子要哺,她的一个决定,便可能让一个家庭陷入绝境。而她,却从未有过一丝不忍。

“我……我一直以为,”墨兰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只有冷漠才能保护自己,只有算计才能立足。我怕对他们好,会被当成软弱可欺;我怕付出真心,会被当成理所当然……”

“母亲,软弱和善良从不是一回事,真心和纵容也不是。”林苏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坚定如炬,“我们对下人好,是尊重他们的人格,是记得他们的付出,而不是无底线的纵容;我们不用算计提防,是因为彼此信任,而不是毫无防备。就像女儿身边的采荷姐姐,您待她恩重如山,她便对您忠心耿耿,对女儿也尽心竭力。这难道不比日日提防有人背叛,来得更安心吗?”

墨兰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算计,只有纯粹的善意与坚定的信念。她忽然觉得,自己活了半辈子,竟不如一个七岁的孩子通透。她被“生存”二字困住,被过往的伤痛裹挟,将自己武装成了一个冷漠的“上位者”,却不知,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竖起高墙,而是拥有温暖他人、也照亮自己的力量。

秋风再次吹过,卷起窗纱轻轻晃动,暖阁内的阴霾仿佛被吹散了些。墨兰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泪水依旧在流,却不再是之前的痛苦与迷茫,而是一种积压了数十年的尘埃被冲刷掉的清明。她反手紧紧抱住女儿,将头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仿佛抓住了茫茫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曦曦……”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让母亲……好好想想。”

这一刻,墨兰心中那堵由“规矩”和“生存”筑起的高墙,被女儿稚拙却坚定的话语,凿开了一道细微却至关重要的裂缝。光,终于穿透了层层阴霾,照进了她早已麻木的心房。

墨兰走出院子时,廊下的风卷着几片桃花,打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沙沙作响,像极了她此刻纷乱无措的心跳。曦曦的话还在耳畔回响,那些“情分”“尊重”的字眼,如同初融的春雪,落在她冰封多年的心上,消融出点点湿痕,却也带来刺骨的寒意——那是对未知的恐惧,是对过往信条的怀疑。

她沿着抄手游廊缓步前行,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晨光映照得发亮,却照不透她心中的阴霾。云栽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露种被拖拽时凄厉的哭喊、秋江背叛时冰冷的语调、碧桃芙蓉被送走时麻木的神情,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闪现,与曦曦清澈坚定的眼眸、苏氏平和睿智的面容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母亲林噙霜教她“心要狠,手要辣”,房妈妈劝她“下人如草芥,不必怜惜”,那些都是她们在盛家后宅摸爬滚打半生总结出的生存智慧。她靠着这些智慧,从盛家众多女儿中脱颖而出,嫁入永昌侯府,为自己和儿女谋得了一席之地。可如今,这些曾经支撑她走过风雨的“智慧”,却被女儿和二嫂子批驳得一无是处。

“真的是我错了吗?”墨兰喃喃自语,指尖冰凉。她想起秋江刚陪嫁过来时,也是个伶俐懂事的姑娘,手脚麻利,嘴也甜,她起初也是信任的,每月的月钱从不克扣,还时常赏些布料首饰。可后来,梁晗的冷落、春珂的挑衅、府中繁杂的事务,让她渐渐变得焦躁易怒,将心中的怨气都撒在了下人身上。秋江稍有不慎,便是一顿打骂,到了该出府嫁人的年纪,也被她以“府中缺人手”为由屡屡推脱。现在想来,秋江的背叛,何尝不是日积月累的怨恨爆发?

还有碧桃和芙蓉,那两个姑娘,一个心灵手巧,一个温柔体贴,本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可为了拉拢梁晗,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她硬生生将她们当作礼物送了出去,让她们卷入妾室间的争斗,从此身不由己。她们看向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疏离,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那时的她,满心都是自己的荣辱得失,从未真正在意过。

不知不觉,墨兰已走到了苏氏的院落“静远斋”。院门外没有多余的陈设,只种着几竿翠竹,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清雅。墨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让守门的丫鬟通报。

苏氏很快便亲自迎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绫褙子,下系藏青色罗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整个人显得温婉而通透。见墨兰眉宇间满是愁绪,苏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着将她让进屋内:“3弟妹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快进屋坐,我刚泡了菊花茶,正好解解乏。”

屋内陈设简朴却雅致,靠窗摆着一张花梨木书桌,上面放着几卷书和一方砚台,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件古朴的瓷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墨香。墨兰坐下后,苏氏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温热的茶水入喉,稍稍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

“二嫂子,”墨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今日过来,是想……想向你请教一些事。”

苏氏放下茶壶,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三弟妹但说无妨,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得到鼓励,墨兰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曦曦那日说的话,以及自己心中的困惑和挣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她说起母亲和房妈妈教她的生存法则,说起自己对待下人的方式,说起云栽、露种、秋江、碧桃、芙蓉的下场,语气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二嫂子,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墨兰抬起泪眼,声音哽咽,“曦曦年纪小,不懂这后宅的险恶,她的想法太天真了。可我按照母亲和房妈妈教的做,却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我对云栽露种难道没有情分吗?可出事了,她们还是成了替罪羊;我对秋江难道不够好吗?可她最后还是背叛了我。这后宅之中,到底有没有真心可言?”

苏氏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直到墨兰情绪平复了一些,才轻轻叹了口气。她握住墨兰冰凉的手,目光中带着理解和悲悯:“六弟妹,你的苦,我懂。在这深宅大院里,女子生存不易,林小娘和房妈妈教你的法子,确实让你避开了不少明枪暗箭,让你在侯府站稳了脚跟。”

墨兰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仿佛找到了知音。

“可你有没有想过,”苏氏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你用那些法子,虽然暂时保全了自己,却也在身边树了不少敌人,埋下了许多隐患。你把下人当作工具,当作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他们心中自然不会有真心对你的念头。一旦你失势,或者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背叛你、离开你,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墨兰的脸色渐渐发白,苏氏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云栽和露种,是你实现目的的棋子,出事了,自然会被牺牲;秋江,你克扣她的月钱,阻断她的前程,她心中积怨已久,背叛你只是时间问题;碧桃和芙蓉,你把她们当作固宠的礼物,她们对你自然也只有利用,没有忠心。”苏氏缓缓道,“你以为的‘生存法则’,其实是在消耗人心,而人心,恰恰是这后宅之中最珍贵、也最坚固的东西。”

“人心?”墨兰喃喃道,眼中充满了困惑,“可这后宅之中,人心叵测,谁又能真正信任谁?”

“人心确实复杂,但也并非毫无底线。”苏氏微微一笑,语气笃定,“曦姐儿说的‘真心换真心’,看似天真,实则是最高明的生存之道。你对下人多一份尊重,多一份体恤,给他们应有的体面和活路,他们自然会记在心里,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挺身而出。就像母亲身边的金嬷嬷,跟着母亲几十年,忠心耿耿,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离不弃,这难道是靠威慑和控制能换来的吗?还有顾侯夫人身边的小桃、丹橘,她们对顾侯夫人的忠心,也是靠顾侯夫人日复一日的真心相待换来的。”

苏氏顿了顿,继续说道:“墨兰,你不是在教你做烂好人,而是在教你如何用‘情分’构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下人也是人,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期盼和追求。你把他们当人看,他们才会真正把你当主子敬着、护着。反之,你把他们当草芥,他们也只会把你当作暂时依附的对象,一旦有机会,便会离你而去,甚至反咬一口。”

墨兰沉默了,苏氏的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雾。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在侯府的日子,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孤单单,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人。梁晗对她只有利用和敷衍,妾室们对她虎视眈眈,下人对她只有畏惧和疏离。她一直以为这是后宅女子的宿命,可现在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那……那我过去做的那些事,难道就无法挽回了吗?”墨兰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想起那些被她伤害过的人,心中充满了悔恨。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也不必过分自责。”苏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和,“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错误呢?重要的是,你现在明白了,以后可以做出改变。你不妨试着听听曦姐儿的话,从身边剩下的人开始,多一份耐心,多一份体恤,少一份苛责,少一份算计。或许你会发现,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真心相待,真的能换来不一样的结果。”

墨兰抬起头,看着苏氏温和而坚定的眼神,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她想起曦曦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她握住自己手时的温暖,想起佛堂里那些下人拼死保护她的身影。或许,曦曦和二嫂子是对的,真心换真心,才是这后宅之中最稳固的生存之道。

“谢谢你,二嫂子。”墨兰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明白了,我会试着改变的。”

从静远斋出来,墨兰的脚步变得轻快了许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明亮。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湛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回到自己的院落,墨兰没有立刻处理府中的事务,而是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下人。她想起了周妈妈,想起了绿萼,想起了那些一直忠心耿耿待在她身边的人。或许,她可以从她们开始,试着放下身段,真心相待。

墨兰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抹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她知道,一条全新的道路,正在她的脚下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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