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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林的风带着的温润,拂过永昌侯府城外田庄的青砖小径。梁夫人一身石青色暗花褙子,裙摆扫过草叶时不见半分滞涩,身后跟着的金嬷嬷垂手敛目,唯有脚步轻缓地紧随其后。林苏穿着一身浅碧色襦裙,梳着双丫髻,鬓边簪着枚小巧的珍珠花,闻言祖母召唤便快步跟上,眼底藏着几分好奇,却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马车轱辘碾过城郊土路,一路驶向田庄深处。远远便望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桑树林,墨绿的桑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只是走近了便能察觉,部分桑树的叶片边缘泛黄,枝干也显得有些纤细。林苏心中了然,这便是她前些日子在蚕室里提过的“桑叶品相参差不齐”的症结所在。

庄管事早已领着五六个汉子候在桑林旁,那些汉子皆是粗布短打,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一看便是常年与农具、树木打交道的匠人。见梁夫人与林苏走近,他们连忙垂手躬身,大气不敢出,眼神却忍不住悄悄打量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主子——听说便是这位四姑娘,竟要亲自挑选他们这些庄稼汉?

梁夫人停下脚步,目光掠过那几位神色忐忑的匠人,最终落在林苏身上。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曦姐儿,你前些日子不是对桑叶品相有看法吗?这几个,是庄子上会些嫁接手艺的。你瞧瞧,觉得哪个合用?”

这话一出,不仅那几位匠人愣了愣,连金嬷嬷都微微侧目。谁都知道,挑选工匠这类庶务,向来是主母或是管事说了算,哪有让一个七岁孩童定夺的道理?梁夫人这分明是给了四姑娘极大的脸面,更是想亲眼看看,这孩子此前的那些“高论”,究竟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有几分真才实学。

林苏心中迅速盘算开来。直接凭眼缘指定,难免有失偏颇,也未必能选出真正的好手;再者,这些匠人常年闷头干活,彼此间或许也有高下之分,若能激发他们的潜力,未必不能收获意外之喜。前世她在扶贫项目中,最是明白竞争机制的妙处——既能筛选人才,又能调动积极性,远比被动指派有效得多。

她上前一步,对着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祖母,孙女儿觉得,单凭眼看,难以分辨各位师傅手艺高下。不若……我们设个比赛如何?”

“比赛?”梁夫人眉梢微挑,原本平淡的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味。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文人比诗、武人比剑,却从未听过挑选匠人还要“比赛”的,这孩子的想法,倒是次次都能出乎她的意料。“怎么个比法?”

林苏抬眸,目光扫过那几位匠人,见他们眼中虽有茫然,却也多了几分好奇,便愈发从容地陈述起来,条理清晰得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请祖母命人取来同等粗细、长势相近的劣种桑树枝条,还有健壮良种桑的芽穗。给这几位师傅同样的工具,划定相同的地块。”

“这比赛分三场。”她伸出小小的手指,一一细数,“第一场,比速度与基础。在规定时辰内,看谁嫁接的株数最多,接口捆绑最是整齐牢固——这是匠人立身的根本,马虎不得。”

“第二场,比成活与巧思。半月后,由庄头查验,看谁嫁接的芽穗成活最多,长势最好。若有师傅能用更省料、更巧妙的方法提高成活率,当额外加分——手艺不仅要扎实,还要会变通。”

“第三场,比胆识与应变。若有师傅敢尝试用不同的嫁接法子,比如芽接、劈接都试试,看看哪种更适合咱们庄子的土质气候,即便一时不成,这份敢于尝试的心,也值得奖赏——做事不能墨守成规,总得有人敢闯敢试。”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几位匠人,语气诚恳而有力:“最终获胜者,不仅可得双倍赏银,其所用的嫁接之法,还可由侯府出资,在庄子上小范围推行。若此法真能提升桑叶品质,将来产出更好,侯府必不亏待——各位师傅的本事,不该被埋没。”

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既有对基础功的要求,又有对巧思的鼓励,更有对创新的包容,甚至连奖赏都考虑得面面俱到,哪里像是个七岁孩童能想出来的?简直比府里那些管了十几年庶务的老管事还要老练周全!

那几个匠人原本只是被动等待挑选,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此刻听闻有机会凭借真本事赢得赏银,甚至能让自己的手艺被侯府推行,个个眼中都燃起了斗志。他们常年埋头干活,最是看重自己的手艺,也渴望能被认可,林苏的这番话,恰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一时间摩拳擦掌,连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梁夫人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阳光透过桑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林苏仰起的小脸上,那认真的眉眼,挺秀的鼻梁,专注的神情,竟让她看得有些出神。她看着孙女小小的身影从容不迫地发号施令,那清晰的口齿,那缜密的思维,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善于调动人积极性的手腕……尤其是她提及“敢尝试”“值得奖赏”时,那份对底层匠人潜力的尊重与挖掘,让梁夫人心头猛地一震。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那时她刚嫁入侯府,婆母身体孱弱,府中庶务混乱,她临危受命接手管家权,也是这般不甘人后,心思灵动,总能想出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子。为了理清账目,她敢打破祖上传下的旧例,亲自核对每一笔收支;为了盘活田庄,她敢启用那些被老管事排挤的有能之人。可即便是那时的自己,也绝无这般老练的驭下手段,更无这般开阔的胸襟——她当年更多的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而林苏,却已然懂得了“识人、用人、激人”的门道。

金嬷嬷当初那句“四姑娘像夫人年轻时的模样”,此刻不再仅仅是一句奉承,也不再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而是变成了无比清晰的认知。不仅仅是眉眼间那几分依稀的神似,更是这份做事的气魄,这份不肯墨守成规的灵性,这份于细微处见真章的本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梁夫人心头。有惊讶,惊讶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有欣慰,欣慰梁家竟能出这样一个灵透的后辈;有感慨,感慨时光荏苒,自己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竟在一个七岁孩童身上看到了影子;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想的、隐秘的骄傲——这是她梁家的孙女,是她亲自教养的孩子!

她微微颔首,脸上依旧保持着惯有的雍容端庄,未曾有过多的表情流露,但眼底深处,却已漾开一丝极淡的、发自内心的笑意。她转头对庄管事吩咐下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就按四姑娘说的办。所需物料、工具,尽数备好;比赛的规矩,一一传下去,不得有半点马虎。”

“是,老奴这就去办!”庄管事连忙躬身应下,转身便忙碌起来。桑树林里顿时热闹起来,取枝条的、备工具的、划地块的,人人各司其职,而那几位匠人,也早已按捺不住,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桑树枝条,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梁夫人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默默念道:“不亏是我的孙女。从这眉眼气度,到这份心思手段,还真是……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梁夫人一声令下,庄子上立刻忙碌起来。庄头亲自带人挑选了长势相近的劣种桑树,划出整齐的六块地;又备好了粗细匀称的良种桑芽穗、锋利的嫁接刀、浸泡好的麻皮等一应工具。六位匠人摩拳擦掌,在指定的地块前站定,神色间既有紧张,更有被激发出的昂扬斗志。他们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在主子面前,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手艺。

林苏站在田埂上,小小的身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她请梁夫人在一旁安坐,自己则作为“主考官”。

“第一场,以一炷香为限。”她声音清亮,“开始!”

话音落下,六个身影立刻动了起来。只见他们手起刀落,削砧木,切接穗,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年长些的匠人手法沉稳,每一刀都精准利落,捆绑麻皮时手指翻飞,结实又迅速;年轻些的虽稍显毛躁,却也拼尽全力,额上很快见了汗。

林苏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个人的动作,不仅看速度,更看那接口是否平滑紧密,捆绑是否既牢固又不伤芽穗。梁夫人端坐着,看似平静,眼角余光却始终关注着场上的情形,尤其是自己那孙女——她看得极其专注,时而微微点头,时而蹙眉思索,那副小大人的模样,让她心中既觉好笑,又暗自称奇。

香燃尽,庄头高声喊停。六人面前都已嫁接了数量不等的桑树。林苏上前一一检视,并不用手触碰,只是仔细观察。她指着一位老师傅的成果,对梁夫人解释道:“祖母您看,这位老师傅的接口最为平整,形成层(她用了这个略显专业的词)对接得最好,捆绑的松紧也恰到好处,既不会松动,也不会勒伤树皮,成活的可能性最高。”

梁夫人微微颔首,她虽不懂“形成层”为何物,但接口平整与否还是看得懂的。

夕阳把青石板小径晒得暖融融的,桑园里最后一缕余晖缠在桑叶边缘,镀出层柔润的金边。梁夫人的指尖搭在林苏腕上,那触感带着岁月沉淀的微凉,却稳得像扎根多年的老桑树干。她目光扫过不远处躬身避让的庄户,眼角的皱纹随着视线收紧,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又像是在传递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曦姐儿,你瞧他们此刻的恭敬,弯腰时腰背都弯得熨帖,见了咱们便连大气也不敢喘。可你要记牢,主家的心肠若是软了,宽了,底下人便容易生出自以为是的懈怠来。今日敢偷懒耍滑,明日便敢阳奉阴违,久而久之,便觉得你性子好拿捏,蹬鼻子上脸也是常事。”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田垄上散落的农具,语气添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沧桑:“恶奴欺主,从来都不是新鲜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水’若是没了规矩的约束,没了权威的震慑,便会泛滥成灾,冲得家宅不宁。我掌家这些年,靠的从来不是一味的仁慈,而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该给的恩典一分不少,该立的规矩半步不让,这样才能让他们心存敬畏,不敢造次。”

林苏静静地听着,小手轻轻握着祖母的食指,指尖能感受到老人指腹上因常年理事而磨出的薄茧。她知道祖母的话,是这个时代里无数主家奉为圭臬的生存法则,是用几十年的人情世故堆砌出来的经验之谈。可当她看着不远处庄户们扛着农具归家时,脸上虽有疲惫,却难掩一丝踏实的笑意,心中那番酝酿已久的念头,便愈发清晰起来。

她微微仰头,夕阳落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像是盛了一汪碎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祖母的教诲,曦曦记在心里了。约束确实必不可少,无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章法的纵容,只会养出祸端。可曦曦总在想,除了用‘威’去震慑,用‘严规’去束缚,是不是还能有第三条路,让主仆之间,不必总是隔着一层相互提防的墙?”

“哦?”梁夫人挑了挑眉,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孙女。这孩子自小就比寻常孩童聪慧,想法也常常出人意料,此刻她眼中的光芒,让梁夫人生出了几分好奇,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曦曦以为,这第三条路,便是‘和解之道’。”林苏的声音清脆,像晚风拂过桑叶的轻响,“不是不分尊卑、没了体统的和解,而是找到主仆之间利益的契合点,形成一种彼此依存、合作共赢的局面。”她伸手指了指眼前连绵的桑园,桑叶在暮色中泛着深绿的光泽,“祖母你看这桑园,便是最好的例子。”

“若是按照从前的法子,我们只知立下严苛的规矩,规定每日必须采摘多少斤桑叶,缫出多少斤丝,完不成便扣工钱、罚劳役,甚者打板子惩戒。庄户们或许会因为惧怕而勉强完成差事,可心里必定憋着怨气。他们干活时,或许会敷衍了事,采叶时只捡些表面的嫩叶,养蚕时也不肯多费心思照料,甚至可能暗中糟蹋了桑苗、蚕种。这便是‘威’之下的对抗,看似管住了人,实则内耗严重。他们的心不在这里,力气自然也不会用在实处,长此以往,桑园的收成只会越来越差,隐患也越来越多。”

她话锋一转,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像是找到了最珍贵的宝藏:“可我们现在做的,却是另一番光景。我们请了懂嫁接技法的师傅,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改良桑苗,让桑叶增产三成;我们提高了工钱,还设立了奖励制度,采叶最多、养蚕最好的庄户,不仅能拿到额外的赏钱,还能优先挑选上好的地块耕种。我们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桑园的收成越好,他们能拿到的好处就越多;主家过得安稳,他们的日子也能跟着红火。我们不再把他们仅仅当作供人驱使的‘劳力’,而是视为与我们一同打理桑园、共创收益的‘合作者’。”

林苏的小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老桑树,语气诚恳:“如此一来,无需我们拿着鞭子在后面驱赶,他们自己便会想方设法把桑树照顾好,把蚕养好。天不亮就去园里巡查,仔细剔除病叶,夜里还会起来看看蚕室的温度,生怕有一点闪失。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付出,最终都会化作自家碗里的米、身上的衣,化作孩子学堂里的束修、老人床头的汤药。这便是‘和解’的力量——我们放下些许高高在上的身段,试着理解他们想要改善生活的需求;他们则回报以十二分的积极性和忠诚,把主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这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更高级、也更稳固的‘掌控’。”

她看着梁夫人,眼神里满是认真:“祖母,恶奴之所以敢欺主,往往不是因为主家不够威严,而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希望。他们觉得无论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境遇,一辈子只能做任人驱使的奴仆,索性破罐子破摔,要么偷懒耍滑,要么铤而走险。可若是我们能搭建起一个‘努力即有回报’的阶梯,让他们清晰地看到,只要忠于主家、勤恳劳作,就能让自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能让孩子有机会摆脱世代为奴的命运,那么,维护主家的利益,就变成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欺主的行为,自然就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晚风吹过,拂起林苏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梁夫人鬓边的银丝。林苏的话语像一股清泉,缓缓流淌进梁夫人早已固化的认知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智慧:“祖母,曦曦觉得,最好的‘威’,不是让人因恐惧而服从,而是让人因敬重和共同的利益而追随。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唯以心相交,以共同的愿景相交,方能持久不衰。主仆之间若是能做到这般,家宅才能真正安宁,产业才能真正兴旺。”

梁夫人彻底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孙女。夕阳将她小小的身影拉得颀长,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远见。这番关于“和解之道”“合作共赢”“共同愿景”的论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梁夫人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驭下之道。她一直以为,管理下人,无非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却从未想过,竟能有这样一种方式,让主仆之间化对抗为协作,化提防为信任。

她不得不承认,孙女的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要害。对抗和内耗,确实是最愚蠢的消耗,既伤了人心,又损了利益。而建立起利益与共的纽带,让下人从“要我做”变成“我要做”,才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也最牢固的管理方式。就像眼前的桑园,自从推行了那些法子,庄户们的积极性肉眼可见地提高了,桑叶的产量涨了,蚕丝的质量也好了,府里的收益多了,庄户们的日子也宽裕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看着林苏那在夕阳下仿佛发着光的小脸,梁夫人心中百感交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全局、教导后辈的人,是侯府的定海神针。却没想到,在自己垂暮之年,竟被一个年仅七岁的孙女,用一番超越时代的见解,在思想上引领着,看到了另一片更为开阔的天地。

她沉默了许久,晚风吹动着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附和着林苏的话语。最终,梁夫人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林苏的头发,那动作里没有了往日长辈对晚辈的随意,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还有一丝近乎平等的探讨意味。

“曦姐儿啊……”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复杂难辨,有震撼,有欣慰,还有一丝对自己过往认知的颠覆,“你这颗小小的心里,装着的乾坤,比祖母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渐渐沉下的落日,语气里满是诚恳:“你这‘和解之道’,祖母……受教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是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壁垒,在祖孙二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新的桥梁。梁夫人知道,自己坚守了几十年的驭下之道,并非全错,却已然不够周全。而孙女的这份智慧,这份超越了时代局限的远见,或许才是侯府在未来能够长久立足、愈发兴旺的关键。

夕阳彻底落下,天边晕染开一片绚烂的晚霞。梁夫人重新扶起林苏的手,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她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往后,她会成为孙女最坚实的后盾,护着她这份难得的通透与勇气,看着她,将这“和解之道”,一步步推行到侯府的每一处角落,开拓出一片真正安宁和睦、欣欣向荣的天地。

晚膳时分,精致的瓷碟里摆着几样时兴小菜,其中有一碟蒸熟后略显干瘪、颜色淡红中透着黄白的块状物,与其他油光水滑的菜肴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林苏的目光瞬间被它吸引住了——那是红薯!虽然其貌不扬,但她绝不会认错!

她的心猛地一跳,脑海中瞬间闪回过无数画面:崎岖的山路,贫瘠的黄土,以及她刚毕业时候跟着扶贫办主任接手的第一个重大项目——在干旱山区推广高产、耐瘠薄的脱毒红薯,帮助乡亲们解决基本口粮问题。 那时的她,亲自下到田间地头,看着老乡们捧着第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红薯时,那淳朴而充满希望的笑容……

“祖母,这是什么?”林苏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指着那碟红薯,故作好奇地问。

梁夫人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淡淡道:“哦,这个啊,听说是海外传来的玩意儿,叫番薯。庄子上偶尔种些,给孩子们当个零嘴,登不得大雅之堂。”

侍立一旁的周妈妈见林苏感兴趣,便笑着补充道:“四姑娘,这东西没什么吃头。长得小不说,还歪歪扭扭的,洗起来费劲。蒸熟了也硬邦邦的,不怎么甜,还有点涩口,跟咱们本地的好东西没法比。也就是穷人家孩子没啥吃的,才拿它磨磨牙。”

小、丑、糙、味寡。

周妈妈精准的概括,以及眼前这红薯真实的品相,让林苏立刻判断出:这确实是未经任何改良的、最原始的红薯品种!它产量低、口感差,但正是这样的品种,才更需要、也更容易通过系统选育和科学种植来改良!

一个宏大的计划如同闪电般在她脑海中成形。

她夹起一小块红薯,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那粗糙的纤维感和淡淡的涩味,在她尝来,却仿佛是来自故乡的讯息,是使命的召唤。

她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梁夫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祖母,孙女儿觉得,这东西……或许是个宝贝!”

“宝贝?”梁夫人失笑,“曦姐儿,你莫不是又想出了什么新奇玩法?这东西实在粗陋。”

“不,祖母,不是玩。”林苏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周妈妈说它长得小、歪扭、难吃,这正说明它有很大的改良余地!您想,桑树通过嫁接能变得叶厚油亮,这红薯,是否也能通过选种、培育,让它变得更大、更甜、更高产呢?”

她不等梁夫人回答,继续阐述,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这东西,我依稀在杂书上看到过记载,说它耐旱、耐瘠薄,对田地要求不高,山坡地、沙土地都能长!而且产量潜力极大! 若我们能培育出高产优质的新种,在那些种不了稻麦的贫瘠土地上推广开来,您想想,这能多养活多少人?这岂不是比桑园更能造福百姓、也更显我们侯府功德无量的善举吗?”

她再次祭出了“伟人”的智慧,虽不能明言,却将其精神内核融入话语:“世间万物,皆可为人所用,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愿意去发现、去改造。 这小小的番薯,看似卑微,或许正蕴藏着解决饥馑的钥匙!”

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她看着孙女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听着她描绘的、关于在贫瘠土地上创造丰收的图景,心中再次被深深震撼。桑园的成功已经证明了曦曦的眼光和能力,如今她竟将目光投向了更底层、更广大的民生问题——粮食!

这番魄力,这番心系天下的胸怀,哪里像是个深闺少女?便是朝中衮衮诸公,又有几人能有此见识?

林苏趁热打铁,恳切道:“祖母,请给孙女儿一小块地,一些种子和人手。让孙女儿试试看,能否将这‘丑薯’变成‘金疙瘩’!若能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若不成,也不过是浪费些许人力物力,于侯府无伤大雅。”

梁夫人沉默了。她看着那碟被众人嫌弃的番薯,又看看眼前这个屡次创造奇迹的孙女,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对孙女的信任,以及对那“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愿景的一丝悸动,让她下定了决心。

她缓缓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看向林苏:“你既有此雄心,祖母便再信你一次。”

“庄后山脚下那几亩贫瘠的沙地,一直没什么出产,便划给你折腾。人手、工具,你自己去跟庄头要。需要什么,直接来回我。”

“曦姐儿,记住,这已不仅是玩乐,亦非仅是牟利。你既夸下海口,便要做出个样子来,莫要辜负了这片土地,和……那些可能因它而活命的人。”

“孙女儿定不负祖母所托!”林苏强压下心中的狂喜,郑重行礼。

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只晕开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山脚下的沙地还浸着晨露的寒凉,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林苏裹了件素色夹袄,领口别着一方素帕,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云舒和星辞提着小竹篮紧随其后,身后跟着庄头特意挑选的两个年轻农户——阿福和阿贵,两人扛着锄头、耙子,脸上带着几分茫然,显然没太明白这位侯府四姑娘为何要盯着庄子里没人待见的番薯折腾。

“姑娘,这沙地贫瘠得很,往年种些豆子都长不好,种番薯能成吗?”阿贵忍不住开口,目光扫过眼前一片泛着白碱的沙土地,语气里满是怀疑。

林苏没回头,只是弯腰捻起一撮沙土,指尖细细摩挲着:“这沙地透气好,正好适合番薯生长,就是肥力不足,后续我们慢慢补。”她前世在农科教授帮助下时,见过不少在沙质土壤里种出高产红薯的案例,只要方法得当,贫瘠之地也能变宝地。

说话间,众人已到了田埂边。早有人按照林苏的吩咐,将庄子里所有的番薯都收集了过来,堆在田埂上,像一座小小的土堆。这些番薯果然如周妈妈所说,没一个像样的——大多只有拇指到拳头大小,形状歪歪扭扭,不是纺锤形却扭着几道弯,就是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细密的须根,像长了层小绒毛。颜色也暗沉得很,多是淡红色或黄白色,表皮薄却粗糙,还沾着不少干结的泥土,一眼望去,满是“先天不足”的模样。

云舒蹲下身,捏起一个带着疤痕的小番薯,皱着眉道:“姑娘,这些番薯看着就不好吃,又小又丑,好多还带着虫眼和疤痕,挑它们做什么呀?”星辞也点点头,她们在侯府里吃的都是精心挑选的粮食,哪里见过这般“歪瓜裂枣”。

阿福和阿贵更是挠着头,一脸不解。阿福瓮声瓮气地说:“四姑娘,这些都是挑剩下的差等货,要么留着喂猪,要么就是实在没粮食了才凑活吃,又涩又柴的,挑它们怕是白费力气。”

林苏却毫不在意,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结实的小臂,蹲下身开始仔细翻检这些番薯。她的动作专注而细致,手指拂过番薯粗糙的表皮,时而轻轻按压,感受肉质的紧实度,时而凑近闻闻,分辨是否有异常的气味,像极了经验丰富的老农,又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笃定。她脑海中清晰地回放着前世学到的选种原则——优选优育,基因是基础,只有找到那些潜藏着优良性状的原始材料,改良才有根基。

“你们看这个,”她拿起一个只有拇指粗细、表面带着一道浅浅疤痕的番薯,举到众人面前,“个头虽小,但这疤痕是蚜虫咬过的痕迹,它能扛过来,还能长成完整的薯块,说明它本身可能带着抗病抗虫的底子,这是难得的优点。”她将这个小个子番薯轻轻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青布上,用小石子压住布角,标记为“抗病组”。

接着,她又从堆里翻出一个稍大些的番薯,形状依旧不规整,顶端却鼓着几个小小的凸起。“你们再看这个,”她指着那些凸起,“这是结薯点,你们数数,它比别的番薯结薯点密集多了。虽然现在每个薯块都不大,但‘结薯多’这个特性,正是我们想要的,只要好好培育,未来就能实现高产。”这个番薯被小心翼翼地归入了另一块布,是“丰产组”。

她还特意找出一个表皮略光滑些的黄白色番薯,对众人说:“这个番薯,昨天周妈妈蒸给大家尝过,你们还记得吗?它比别的番薯稍微没那么涩口,甚至隐约有一丝甜味。味道好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说明它有‘甜味’的潜力,这也是我们要重点保留的性状。”说着,便将它放入了“优质组”。

林苏一边筛选,一边耐心解释,她的声音清脆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她还时不时询问阿福和阿贵:“阿福哥,阿贵哥,你们往年种番薯,有没有遇到过特别耐旱的植株?就是别人家庄稼都蔫了,它还能活下来的那种?”“还有抗病的,比如别的番薯都得了黑斑病烂掉了,有没有哪几株安然无恙的?”

阿福和阿贵仔细回想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往年的种植经历:“去年大旱,东边地头那几株番薯就挺耐旱,最后还结了几个小薯”“黑斑病倒是常见,不过有一片番薯确实没怎么染病,就是结薯太少”。林苏认真听着,根据他们的描述,在那些对应的番薯上做了小小的记号,将这些有潜在优良性状的个体都挑选出来。

太阳渐渐升高,晨露慢慢消散,阳光洒在田埂上,带着几分暖意。林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小手也沾满了泥土,甚至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沙粒,但她丝毫没有察觉,依旧专注地翻检着。云舒和星辞见状,也赶紧蹲下身,学着姑娘的样子,帮忙分拣那些被标记出来的番薯,时不时还会小声询问:“姑娘,这个带着好多须根,算不算优点呀?”“这个表皮光滑,是不是可以归到优质组?”

整整一个上午,林苏都在田埂边忙碌着。从几百个番薯中,她精挑细选出了几十个个体,分别归入“抗病”“丰产”“微甜”“耐旱”四个组别,作为改良的第一代“亲本”。这些番薯虽然依旧其貌不扬,但在林苏眼中,它们却是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宝藏,是未来高产香甜番薯的“祖先”。

接下来便是育苗环节。林苏指挥着阿福和阿贵,在向阳避风的地方整理苗床。“苗床要整得细一些,土块敲碎,不能有大疙瘩,这样种薯才能更好地吸收养分。”她一边说,一边示范着用耙子将土壤细细耙平,“再撒上一层腐熟的薄肥,注意不能太多,不然会烧苗。”

阿福和阿贵按照林苏的要求,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苗床,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变得越来越熟练。整理好后,林苏小心翼翼地将挑选好的种薯排种在苗床上,每个种薯之间留出适当的间距,然后用细土轻轻覆盖,厚度刚好没过种薯。

“姑娘,这不和咱平时种番薯的法子一样吗?”阿贵看着铺好的苗床,疑惑地问道。

林苏摇摇头,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解释道:“不一样的。等薯苗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我们不能像往常那样直接拔藤种植,而是要在离地一两寸的地方,用剪刀把苗顶剪下来,用这剪下来的苗段去扦插。”

“剪下来?那种薯不就白种了?”阿福瞪大了眼睛,一脸不解。

“当然不是,”林苏笑了笑,耐心地解释,“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高剪苗可以避免种薯携带的病害通过薯苗的基部传播到下一代,让新长出来的苗子更健壮,不容易生病;二是剪了顶苗之后,种薯会感受到‘压力’,从而发出更多的新苗,这样我们就能得到更多的薯苗,提高繁殖系数。这叫‘高剪苗育苗法’,能帮助我们更快、更健康地扩大良种植株的数量。”

众人听着这闻所未闻的方法,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阿贵忍不住感叹:“四姑娘,您懂得可真多,这法子听着就特别有道理!”

林苏没有骄傲,只是继续叮嘱:“后续还要注意苗床的湿度,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等薯苗长出来了,要及时除草,避免杂草抢了养分。”她转头对云舒说:“云舒,把我那个特制的小本子拿出来,我们要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云舒赶紧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装订整齐的小本子,里面是林苏特意让工匠用细棉线装订的宣纸,封面还裱了一层薄布。林苏接过笔,蘸了蘸墨,一笔一划认真地记录着:“年间,月份,于山脚下沙地选取番薯亲本:抗病组七枚,丰产组九枚,微甜组五枚,耐旱组八枚……采用高剪苗法育苗于东侧苗床,施腐熟薄肥,间距三寸……”

她的字迹虽带着几分孩童的稚嫩,却工整有力,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的认真与期许。她知道,选育一个优良品种并非一蹴而就,需要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需要一代又一代的筛选、杂交、培育,过程中可能会遇到无数次失败,但她有信心,也有耐心。

阳光越来越暖,洒在忙碌的众人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林苏看着眼前整理好的苗床,看着那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种薯,眼中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这片曾经荒芜贫瘠的沙地,在她眼中,已不再是毫无用处的废地,而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巨大的天然实验室。

远处的凉棚下,梁夫人不知何时悄然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周妈妈。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田埂边那个忙碌的小小身影。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看着她耐心地解释每一个步骤,看着她脸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专注、笃定与坚韧,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震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

周妈妈轻声道:“夫人,四姑娘真是个有主意、有本事的,您看她做事多有条理,连阿福阿贵都服服帖帖的。”

梁夫人缓缓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林苏身上,笑了出来。

凉棚下的风吹过,带着远处桑园的清香,也带着沙地上泥土的芬芳。梁夫人知道,她的曦姐儿,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步步打破这个时代的局限,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而她,会是她最坚实的后盾,默默守护着这份希望,静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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