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旧箱
民国初年,津门。
连绵的秋雨敲打着庆喜班戏园子的青瓦,发出沉闷的声响。班主马三爷愁眉不展地坐在后台,看着空荡荡的戏台叹气。时局不稳,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戏班子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班主,班主!一个叫小豆子的学徒兴冲冲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袱,我在咱戏园子最里头那间堆放杂物的耳房里,发现了这个!就垫在破桌子腿下面!
马三爷皱着眉,示意小豆子打开。油布解开,里面是一个深紫色的樟木戏箱,箱子上着锁,锁眼已经锈死。箱盖上用金漆描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虽历经岁月,依旧栩栩如生。
这是……马三爷觉得这箱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撬开看看?小豆子跃跃欲试。
马三爷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小豆子找来铁钳,费了好大劲才把锈锁拗断。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陈旧脂粉和某种奇异冷香的气味弥漫开来。箱内,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戏服。
水绿色的缎子底,上用金线、银线及五彩丝线,绣满了繁复的蝶恋花图案,袖口和裙摆处,点缀着细小的、光泽柔和的珍珠。旁边,还放着一顶点翠头面,几只赤金点翠的蝴蝶簪子,以及一条洁白如雪的狐裘云肩。
我的老天爷……马三爷倒吸一口凉气,他是懂行的,这套行头,无论是料子、绣工还是点缀的珠宝,都堪称绝品,绝非寻常戏班所能拥有。这……这难道是……
他想起来了。班子里最老的琴师曾提过,几十年前,庆喜班出过一位色艺双绝的青衣,艺名,最擅演《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后来不知何故,蝶衣和她这套最心爱的行头,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班主,这……这能卖不少钱吧?小豆子眼睛发亮。
放屁!马三爷斥道,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套戏衣,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滋生。班子里现在的台柱子翠云,身段和蝶衣有几分相似……
去,把翠云叫来。
第二章:试衣
当翠云被唤来,看到这套戏衣时,也惊呆了。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缎面,眼中流露出痴迷。
班主,这……
试试。马三爷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若合身,明晚的《游园惊梦》,你就穿它登台!
翠云在几个女帮手的协助下,穿上了这套尘封已久的戏衣。奇怪的是,这套几十年前的戏服,穿在她身上竟无比合身,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水袖一甩,裙摆一旋,珠光宝气,衬得她容颜愈发娇媚。
好!好!太好了!马三爷抚掌大笑,明晚,准能一炮而红!
然而,帮翠云穿戴的刘妈,却悄悄皱起了眉头。她在帮翠云系背后的丝绦时,隐约觉得这戏衣的料子,触手不像寻常绸缎,反而……带着一丝人体肌肤般的温润,甚至……仿佛能感觉到其下微弱的脉搏跳动。她只当是自己年老手颤,产生了错觉。
翠云自己也感觉有些异样。戏衣上身,初时只觉得冰凉贴肤,但不过片刻,那凉意便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慵懒的舒适感。她对镜自照,镜中人眉眼依旧,却似乎平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风流韵致。
当晚,翠云便做了个怪梦。梦中,她在一个陌生的、开满奇花异草的园子里漫步,一个穿着水绿戏衣、背影窈窕的女子,在她前方不远处,幽幽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想追上去看清那女子的脸,脚下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第三章:入魔
第二天晚上,《游园惊梦》如期开锣。
当翠云穿着那套蝶衣戏服登上戏台时,台下果然响起一片惊叹之声。灯光下,那戏服流光溢彩,翠云的一颦一笑,一甩袖一投足,竟比往日生动了何止十倍!唱腔更是婉转缠绵,将杜丽娘的怀春、惊梦、伤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好——!喝彩声几乎要掀翻戏园的屋顶。
马三爷在后台乐得合不拢嘴。
只有一个人看出了不对劲——琴师老周。他拉着胡琴,眉头却越皱越紧。翠云的唱腔身段,与他记忆中几十年前那位惊才绝艳的蝶衣,实在太像了!不,不是像,几乎就是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几个蝶衣独创的小腔和身段,翠云根本不曾学过!
戏至高潮,杜丽娘一折。翠云水袖翻飞,身形摇摇欲坠,眼神空洞哀婉,唱道:……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那声音凄楚欲绝,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幽怨。台下沉寂无声,所有人都被带入了那种绝望的氛围中。
老周的手猛地一抖,琴音出了个岔子。他死死盯着台上的翠云,恍惚间,竟看到那水绿色的戏衣之上,隐约浮现出另一张模糊的、惨白的女子面孔,与翠云的脸庞重叠在一起!
戏终于散了。翠云回到后台,神情恍惚,仿佛还未从戏中走出。众人围着她夸赞,她却只是漠然地坐着,眼神空洞。
翠云,你今晚……老周忍不住上前,想问问她那几个身段和腔调是跟谁学的。
翠云缓缓转过头,看了老周一眼。那眼神,冰冷,陌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周师傅,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仿佛隔着水波的腔调,多年不见,你的琴,还是老样子。
老周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在衣箱上,脸色惨白如纸。这句话,这个语调……分明是当年的蝶衣!
从那天起,翠云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化妆间里,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习身段,哼唱戏文。她对那套蝶衣戏服,也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不许任何人触碰,连清洗都要亲自动手。
更诡异的是,她的饮食习惯也变了。从前爱吃的油腻荤腥,如今沾都不沾,只吃些清淡的瓜果,甚至……有人看见她深夜独自在院中,对着几株新开的月季,轻嗅花香,仿佛那是什么无上美味。
戏班子里开始流传起风言风语。
翠云姐是不是中邪了?
我看那戏衣就有问题,邪性得很!
听说当年蝶衣,就是穿着这套戏衣……没的!
马三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票房是好转了,但翠云的状态让他心惊肉跳。他想收回那套戏衣,却被翠云用一种冰冷彻骨的眼神瞪了回来,那眼神里的威胁,让他不寒而栗。
第四章:驱邪
老周再也坐不住了。他找到马三爷,将自己那晚的见闻和猜测和盘托出。
班主!不能再犹豫了!翠云怕是被蝶衣的魂,借着那戏衣给魇住了!再这样下去,翠云就没了!
马三爷这回也怕了,他想起了关于蝶衣失踪的那些模糊而恐怖的传言。那……那怎么办?
我去请人!老周咬牙道,我认识一位在城外白云观挂单的清风道长,是位有真本事的!
清风道长翌日便随老周来了。他五十来岁年纪,穿着半旧道袍,眼神清亮。他没去惊动正在午睡的翠云,而是先让老周带他去看那套戏衣。
戏衣被翠云锁在她化妆间的衣柜里。清风道长隔着柜门感应片刻,又仔细查看了那樟木戏箱,脸色凝重。
好重的执念与怨气。道长缓缓道,这戏衣,已成‘画皮蛊’。那位叫蝶衣的姑娘,执念太深,魂魄未能散去,反而与这她最心爱、浸透了她心血神魂的戏衣融为一体。如今,它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宿主’,正试图借体重生,完成她未尽的执念——或许是某出未唱完的戏,或许是某个未了的心愿。
道……道长,您可得救救翠云啊!马三爷哀求道。
要救她,必须在子时阴气最盛、那衣魅与宿主联系最深时,将其从翠云身上剥离,并彻底毁掉这件戏衣!清风道长语气坚决,准备东西:七年以上的大公鸡,取鸡冠血。黑狗,取舌尖血。新糯米,用铜锅炒至焦黄。上等朱砂。再找七面没照过人的新铜镜。
第五章:焚衣
子时,万籁俱寂。
翠云的化妆间被布置成了法场。门窗紧闭,贴上符箓。地上用朱砂混合糯米画了八卦阵。七面铜镜按照北斗七星方位,镜面朝内,对准房间中央。那套蝶衣戏服,被强行从柜中取出,悬挂在房间中央的一个木质衣架上,水袖低垂,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翠云(或者说被操控的翠云)被反绑双手,站在阵外,由两个胆大的武行看着。她眼神怨毒地盯着那戏衣,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不属于她的冷笑。
清风道长手持桃木剑,立于阵前。马三爷、老周等人,手持浸泡过黑狗血的麻绳和贴上符箓的棍棒,紧张地守在四周。
时辰到!清风道长低喝一声,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桃木剑直指那件戏衣!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破!
一道黄符随着剑尖射出,贴在戏衣之上!
嗤——!
戏衣无风自动,剧烈地飘荡起来!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脂粉冷香的淡绿色雾气从戏衣上蒸腾而起!雾气中,隐约传来女子悲悲切切的唱腔!
被绑着的翠云猛地发出一声尖啸,力大无穷地挣脱了束缚,双眼翻白,朝着那戏衣扑去!
拦住她!清风道长大喝。
马三爷和老周几人连忙上前,用浸血麻绳试图套住翠云。翠云身形变得异常灵活,指尖长出寸许长的、乌黑的指甲,带着腥风抓向众人!
摇镜!返照!道长急令。
守候铜镜的人连忙调整镜面角度,将烛光反射到那团淡绿色的雾气和翠云身上!
镜光照射下,雾气发出声响,翠云的动作也随之一滞,发出痛苦的嚎叫。
清风道长趁机咬破中指,将血抹在桃木剑上,剑身泛起红光,再次刺向戏衣!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桃木剑触及戏衣的瞬间,那戏衣仿佛活了过来,水袖如同两条毒蛇,猛地缠向道长的脖颈!上面的珍珠簪环叮当作响,发出惑人心神的声音!
妖孽!还敢逞凶!道长临危不乱,左手捏诀,右手桃木剑红光爆涨,硬生生斩断水袖!同时,他对老周喊道:鸡冠血!泼!
老周早已准备好,将一碗至阳的鸡冠血,朝着那件戏衣狠狠泼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无比、充满了无尽怨毒与不甘的女子尖啸,仿佛从虚空和翠云口中同时爆发出来!
鸡冠血淋在戏衣上,如同强酸腐蚀,冒出滚滚浓烟!那淡绿色的雾气剧烈翻腾,迅速消散!翠云身体一软,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而那件华丽的蝶衣戏服,在鸡冠血和桃木剑的法力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焦黑、腐朽,最终地一声,自行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焦臭。
火焰中,似乎有一个穿着水绿戏衣的女子身影,对着众人幽幽一拜,随即化作青烟,彻底消散。
房间内,那萦绕不散的脂粉冷香终于消失了。
清风道长疲惫地收起桃木剑,看着地上那堆灰烬和昏迷的翠云,长叹一声:尘归尘,土归土。执念已消,往生去吧。
几天后,翠云悠悠醒转,对穿上戏衣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身体虚弱了许久,再也唱不了杜丽娘那样需要极大情感投入的戏了。
那间耳房被彻底封死。庆喜班也再无人敢提二字。唯有那段关于一件戏衣的诡秘往事,在津门的梨园行里,悄悄流传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