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川以为武明空死在了乱军之中,或者饿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心灰意冷之下,科举之梦也彻底破碎,他如同行尸走肉般,跟着流民潮,漫无目的地漂泊。
心中那份对武明空的爱恋与承诺,成了他心底最深、最痛的伤疤,不敢触碰。
直到多年以后,他如同一条瘸皮狗般,乞讨到了繁华如梦的杭州城。
“杭州,真富啊。”
沈寒川的声音带着醉后的嘲弄,看似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嘿嘿,可这锦绣堆里,藏着多少吃人的魑魅魍魉。”
他流落杭州街头,与野狗争食,在码头扛包,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只求一口饭吃,浑浑噩噩地度日。
直到某一天,他在给一家绸缎庄送货时,偶然听到了几个掌柜的闲聊。
“听说了吗?张家那位夫人,真是女中豪杰!这次跟金陵那边谈生意,又是她出的主意,愣是把价钱抬高了三分!”
“可不是嘛!张承业真是娶了个聚宝盆回家,自打这位夫人进门,张家这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以前就是个土财主,现在都快成咱们杭州城的这个了!”那人竖了竖大拇指。
“可惜啊,红颜薄命,听说身体不太好,一直深居简出的…”
“张家夫人?”“女中豪杰?”“主意”?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沈寒川麻木的心里。
他鬼使神差地打听了一下这位张家夫人的名讳。
当“武明空”三个字隐约传入他耳中时,他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里的货箱差点砸到脚上。
明空?她还活着?她成了张家夫人?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铺天盖地的自惭形秽。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衫,满是老茧和污垢的双手,再想想记忆中那个虽然落魄却眼神明亮的女子,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夫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卑微和痛苦淹没了他。
他不敢去相认。
凭什么?
凭他这一身乞丐都不如的落魄相吗?去打扰她现在富贵安稳的生活?
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处,偷偷地收集着一切关于她的消息。
他打听到,张承业是在一次南下的贩卖中,救了落难的武明空。
而武明空为了报恩,也凭借着她那些闻所未闻的商业妙想,帮助原本只是小商贩的张家迅速崛起,成为了杭州城新晋的豪富。
沈寒川心中五味杂陈。
他为明空还活着高兴,并且过得很好而感到一丝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遗弃,被取代的尖锐刺痛。
他们曾经的誓言,那些茅屋中的畅想,在现实的富贵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他选择了沉默,只在张家府邸周围流浪,偶尔能远远瞥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乘坐马车出入。
她似乎比以前丰腴了些,衣着华贵,但眉宇间…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快乐,反而时常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郁色。
沈寒川把这归结为自己的错觉,富家夫人的烦恼,岂是他一个乞丐能理解的?
他就这样,靠着在杭州城底层挣扎,默默地守护着那个早已不属于他的梦。
直到有一天,张家突然挂起了白幡,传出消息——夫人武明空,因难产去世,留下了一个女婴,取名张清辞。
消息传来,沈寒川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
他躲在无人角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无声地嘶嚎,眼泪混着污垢流了满脸。
他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光,熄灭了。
然而,就在他心死如灰之际,更让他惊疑的事情发生了。
武明空去世尚不足百日,张承业便开始张罗着续弦,很快便将现在的李氏娶进了门。
而张承业的母亲,那位据说因为儿媳去世而“悲痛过度”的老夫人,在一次外出时,竟像是得了失心疯,挣脱了下人,在街上胡言乱语,沈寒川恰好就在附近乞讨。
他清楚地听到老妇人布满恐惧地喃喃:“别找我…别找我…不是我…是你逼我们的…是你非要离开…家产不能分啊…”
“逼我们?”
“离开?”
“分家产?”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沈寒川死寂的心中炸开。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滋生出来——明空的死,不是意外!
为了查明真相,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恰逢张玉兰因其放荡行为珠胎暗结,张家急需找一个“便宜父亲”来遮丑,正在物色无根无基,且容易控制的赘婿。
沈寒川利用自己落魄书生的身份和刻意表现的懦弱麻木,成功“入选”,入赘张家,成了张玉兰的丈夫,也成了张家这座深宅大院里,一个透明的“六姑爷”。
“二十年…我在这座吃人的宅院里,装了二十年的孙子,当了二十年的活王八!”
沈寒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颤抖,他死死攥着酒杯,“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暗中查探…一点一点,像捡垃圾一样,拼凑着当年的真相。”
他抬起猩红的双眼,看着陆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明空…她太耀眼了,她的才华,她的想法,让张家迅速暴富,但也让张承业和他那两个兄弟,还有那个毒妇张玉兰,感到了恐惧!他们害怕掌控不了她,尤其是当明空看透了张承业虚伪自私的本质,不愿再被他利用,提出要和离,并且要带走她应得的一半家产,出去自立门户时…”
陆恒屏住了呼吸,我勒个去,离婚分家产,这不是妥妥的现代离婚套路。
“张家怎么可能答应!”
沈寒川低吼道,“他们享受惯了明空带来的富贵,怎么可能放走这棵摇钱树?更何况,女子主动和离还要分走巨款,对张家来说是奇耻大辱,他们更害怕明空出去后,会成为张家最可怕的竞争对手。”
“所以…他们就…”陆恒的声音干涩。
“所以!”
沈寒川猛地一拍桌子,酒壶碗碟俱震,“他们就联手演了一出戏,假意答应和离,却在她即将临盆,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彻底撕下了伪装。”
“他们将她软禁起来,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张承业这个畜生,甚至还继续榨取她脑中的那些‘奇思妙想’。”
“明空在绝望中生下了张清辞…而他们…”
沈寒川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言语,“他们…对外宣称是难产而死,可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一定是下了毒,又或者…或者是故意让她产后得不到照料,活活耗死的,那个疯老婆子的话,就是证据,是他们心虚。”
他仰起头,任由浑浊的泪水滑过深刻皱纹的脸颊,对着虚空嘶哑地低吼:“明空…我的明空…她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他们活活害死的啊!”
积压了二十年的血泪控诉,终于在这一刻,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和刻骨的仇恨,彻底爆发出来。
破旧的书铺里,只剩下沈寒川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陆恒坐在他对面,浑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沈寒川那看似麻木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怎样一座沸腾的火山;明白了他对张家那不惜毁天灭地的仇恨,源头何在。
这不是赘婿的怨愤,这是一个男人,为自己此生唯一爱过,却惨遭谋害的女人,发下的复仇誓言。
“舔狗,不能当,绝不能做舔狗,哪怕做狗,也要做那只被跪舔的狗!”
陆恒喃喃自语,既有对沈寒川和武明空的惋惜,又有对这段狗血往事的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