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的槐花开了。
细碎的白花瓣堆在营门口的老槐树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巡逻兵的甲胄上,沾在伙房飘出的炊烟里,连温华新酿的梅子酒,都浸了点清甜。
徐凤年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摩挲着块狼骨——是打算给姜泥刻印章的料子,被他磨得光滑如玉。赵武蹲在旁边,拿着小刀在地上划来划去,嘴里念念有词:“唐姐姐说,台城的蚊子多,得用艾草熏,我得把艾草的样子记下来,等徐哥哥去了,好告诉他哪片叶子最管用。”
徐凤年笑了,刚要说话,就见温华提着酒坛跌跌撞撞跑来,袍子上沾着酒渍,老远就喊:“徐凤年!你看谁来了!”
他身后跟着个穿绿袍的身影,步伐稳健,正是曹长卿。太阿剑斜挎在背上,剑穗在风里轻摇,竟也沾了片槐花。
“曹先生怎么来了?”徐凤年起身相迎,心里咯噔一下——曹长卿向来坐镇台城,此刻突然出现,怕是有要事。
曹长卿没直接回答,反而弯腰捡起赵武掉在地上的小刀,看了看地上的艾草图案:“这孩子画得不错,比泥儿小时候强多了,她那时总把艾草画成狗尾巴草。”
赵武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先生认识女帝陛下?她是不是像画里的仙女一样好看?”
“比仙女好看。”曹长卿摸了摸他的头,转头对徐凤年道,“离阳新皇派了使者去北莽,说是要联姻,把长公主嫁给拓跋菩萨的儿子。”
徐凤年手里的狼骨猛地一沉。离阳与北莽联姻,明摆着是要联手对付北凉和西楚。拓跋菩萨若是得了离阳的支持,黑风口的防务怕是要吃紧。
“泥儿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曹长卿的声音沉了些,“西楚可以再派三万精兵北上,驻守淮水沿线,只要北凉能拖住北莽的主力,咱们还有胜算。”
温华在一旁听得直皱眉:“离阳那小皇帝打的什么算盘?忘了当年是谁帮他坐稳龙椅的?白眼狼!”
徐凤年没说话,走到老槐树旁,望着远处的黑风口。烽燧上的炊烟笔直,像根定海神针,那是齐当国在镇守。他忽然想起徐骁说过的话:“这世道的棋局,从来不是你不想落子,就能躲得掉的。”
“不必增兵。”徐凤年转身,目光清明,“离阳想联姻,就让他们联。拓跋菩萨疑心重,未必会真信离阳。咱们按兵不动,反而能让他们互相猜忌。”他看向曹长卿,“麻烦先生给女帝带句话,让她盯紧离阳的粮道,只要断了他们给北莽的粮草,这婚就算成了,也长不了。”
曹长卿点头:“你想得比我周全。泥儿果然没看错你。”他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递过来,“这是她让我给你的,说是……刻印章的图样。”
锦囊里是张描红,上面画着只白鹭,振翅欲飞,旁边题着行小字:“翅展三分雪,喙衔一点春。”是姜泥的笔迹,比上次见时更洒脱了些。
徐凤年捏着描红,指尖触到纸页上的凹凸,像摸到了她落笔时的力道。他忽然明白,这哪里是印章图样,是在说他们——他带着北凉的雪,她衔着台城的春,终有一天,要在一处落脚。
“对了,”曹长卿像是想起什么,“泥儿说,台城的新茶炒好了,让你……得空了去尝尝。”
“快了。”徐凤年笑了,“等槐花落尽,我就去。”
曹长卿没多留,当日便启程回台城。徐凤年送他到营门口时,见唐婉正指挥着狗剩晾晒艾草,赵武跟在后面,拿着小扫帚扫落在艾草上的槐花瓣。
“将军,”唐婉递来包刚蒸好的槐花糕,“狗剩说这花性凉,混着红糖蒸,能败火。”
徐凤年接过糕,咬了一口,槐花的清混着红糖的甜,在舌尖化开。他忽然觉得,这味道竟和台城的桃花酿有些像,都是藏在烟火里的温柔。
夜里,徐凤年在灯下刻印章。狼骨在狼毫的打磨下渐渐显露出白鹭的轮廓,他特意在白鹭的喙边刻了点朱砂,像衔着颗小小的春芽。刻完时,天已微亮,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槐花香,混着远处传来的号角声,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他把印章放进锦盒,和那半块白鹭玉佩放在一起。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锦盒上,泛起淡淡的光。
黑风口的烽燧上,齐当国正望着天边的启明星,手里捏着块槐花糕——是徐凤年让人送来的。他知道,只要这糕的甜味还在,只要营里的炊烟还升着,就没有守不住的北凉。
而台城的偏殿里,姜泥正对着那叠印着桃花的宣纸发呆。案上的茶还温着,旁边放着把新磨的刻刀,是她特意让人按徐凤年的尺寸打造的。窗外的月光落在纸页上,“北凉”二字的空白处,仿佛已透出点北地的风。
槐花还在落,像场下不完的雪。徐凤年站在老槐树下,看着巡逻兵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忽然觉得,所谓的江湖与江山,其实都藏在这些寻常日子里——
是槐树下的糕,是灯下的刀,是你惦记着我的茶,我盼着你的雪,是风里传来的那句“快了”,和心里笃定的“等你”。
刃上的寒意,终会被春风吹暖;路上的距离,敌不过心里的归期。
徐凤年握紧手里的锦盒,仿佛握住了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