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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的归安里被蝉鸣泡得发涨,学堂后面的空地上支起了两架新织机,是张铁匠照着江南图纸打的,黑铁的机架透着沉实,木梭在经线间穿梭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在数着日子的脚步。

王婶坐在织机前,手里捏着木梭,指尖缠着银白色的蚕丝。她学得不算快,木梭偶尔会勾住经线,引得旁边的江南织娘轻声提醒:“王大姐,手腕再松些,让梭子自己滑过去。”

王婶红着脸笑,重新调整姿势:“老胳膊老腿的,不如你们姑娘家灵活。”她手里的木梭终于顺畅地穿了过去,经线和纬线交织出一个小小的菱形,像块刚发芽的种子,“你看!成了!”

江南织娘是青锋特意请来的,姓苏,眉眼像浸在水里的墨,说话带着吴侬软语的温软。“王大姐学得快,”她帮着整理丝线,“这蚕丝比湖州的韧,织出来的布定厚实,冬天做棉袍正好。”

念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竹梭,在自己编的小竹架上模仿织布。她的“经线”是几根麻绳,“纬线”是采来的狗尾巴草,却织得格外认真,小眉头皱得像只小老太太。“苏姐姐,我织的布能给妹妹做肚兜吗?”

苏织娘被逗笑了,捏了捏她的小脸:“能!等念安学会了,用真蚕丝织,比江南的云锦还好看。”

徐凤年站在廊下,看着织机前忙碌的身影。南宫仆射抱着念凉,正和周先生说些什么,阳光透过梧桐叶落在她们身上,碎成一片金斑。“苏织娘说,”南宫仆射回头道,“这蚕丝能染出十二种颜色,青锋已经从苏州捎来染料了,靛蓝、赭石、茜草,都是天然的植物染。”

徐凤年点头,目光落在织机上渐渐成形的布面上。银白色的蚕丝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经纬交织的纹路像水波纹,温柔里藏着股韧劲。“让张铁匠再打两架织机,”他道,“让归安里的姑娘们都学学,冬天闲时就能织布,织得多了,让拓跋家的人带到关外去卖,换些皮毛和药材。”

提到拓跋家,张铁匠扛着个新打磨的卷布轴走过来,铁轴上还沾着机油的亮泽。“拓跋烈那小子昨天又来了,”他把卷布轴放在织机旁,“说要拿三匹狼皮换一匹布,给她娘做件新衣裳。我说等织出像样的布再说,别糟蹋了好蚕丝。”

众人都笑起来。王婶手里的木梭又顺畅了些,她往狼山的方向望了望:“他家老太太我见过,去年来换麦种时,穿的袄子补丁摞补丁。真要是织出好布,先给她做件,也算咱归安里的心意。”

午后的日头渐烈,苏织娘教姑娘们染丝线。学堂的院子里摆着几个大陶盆,里面泡着靛蓝的染液,散发着青草的涩味。姑娘们戴着粗布手套,把蚕丝线放进染液里,时不时捞出来看看颜色,像在呵护易碎的梦。

“这靛蓝得染三遍才够深,”苏织娘示范着拧干丝线,“第一遍是浅蓝,像春天的湖水;第二遍是湖蓝,像狼山的天空;第三遍是靛青,像最深的夜。”

小三子蹲在陶盆边,手里捏着根染了一半的丝线,蓝白相间像根小冰棍。“苏姐姐,能染成黑色吗?”他问,“张爷爷说,黑色的布耐脏,适合我们打铁时穿。”

苏织娘点头:“用皂角和铁屑煮水,就能染出黑色,就是工序麻烦些。等你们学会了基础染色,我再教这个。”

周平坐在轮椅上,正在给织机编线轴套。竹篾在他手里转得飞快,转眼间就编出个带花纹的套筒,套在线轴上正好,还能防止丝线打结。“苏姑娘,你看这个合用不?”他把套筒递过去,独眼里带着点期待。

苏织娘接过一看,眼睛亮了:“周大哥手真巧!这花纹既好看又防滑,比江南的布套还合用。”她往竹筐里瞅了瞅,“要是多编些,染成彩色的,套在线轴上像挂了串小灯笼。”

周平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继续编织,竹篾碰撞的轻响像在哼着支害羞的歌。

夕阳西下时,第一匹布终于织成了。王婶和苏织娘合力把布从织机上卸下来,银白色的布面在暮色里泛着柔光,摸上去像浸了水的云,却比云更厚实。孩子们都围过来,伸手轻轻摸着,发出“哇”的惊叹声。

“能做多少件衣裳?”虎子扯着布的一角,眼睛瞪得圆圆的。

“能给归安里的娃娃每人做一件新褂子。”王婶笑着说,用手量了量布长,“还能剩些,给念凉做件小披风,镶上狐狸毛边,比江南的小姐穿得还体面。”

拓跋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趴在墙头偷看,这时忍不住跳了下来,手里还提着只肥硕的野兔。“这布真不赖!”他凑过来摸了摸,粗粝的手指在布面上轻轻蹭着,“比我在关外见过的绸缎还软和!王大姐,算我一个,我用十张狼皮换一匹,给我娘和婆娘都做件!”

王婶笑骂道:“就知道你鼻子灵,闻着动静就来了。换可以,得等我们织出十匹再说,现在就这一匹,还得给孩子们做衣裳呢。”

拓跋烈嘿嘿笑,把野兔往地上一放:“给孩子们添个菜,算我预定的定金。”他往织机上瞅了瞅,“这织机不难吧?我让我家婆娘也来学学,狼山的姑娘手巧,说不定比你们织得还快。”

“欢迎得很!”徐凤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她们来学,学会了回去也架织机,用归安里的蚕丝,织出布来两家换着穿,也算‘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拓跋烈没听懂“千里姻缘”,却明白“换着穿”的意思,咧着嘴直点头:“中!就这么办!”

夜色渐浓,归安里的灯亮了起来。织机被罩上了粗布,像盖了层薄被;染好的丝线挂在屋檐下,蓝的、赭的、黄的,像串起的彩虹;王婶和苏织娘在清点丝线,姑娘们在收拾染盆,孩子们则围着那匹新织的布,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衣裳的样子。

徐凤年站在院子里,听着织机余留的“咔嗒”回声,忽然觉得,这声音比任何乐曲都动人。它不像战鼓那样激昂,却像脉博一样沉稳,每一声都在诉说着归安里的日子——从蚕宝宝啃食桑叶的“沙沙”声,到缫丝车转动的“吱呀”声,再到此刻织机的“咔嗒”声,像条看不见的线,把归安里的春、夏、秋、冬,把这里的人、事、物,都紧紧织在了一起。

苏织娘说,织布讲究“经天纬地”,经线是规矩,纬线是变化,两者缺一不可。徐凤年想,归安里的日子大概也是这样,有老卒们守着的安稳(经),有年轻人闯出来的新局(纬),才织出了这越来越厚实的生活。

廊下的梧桐叶被风吹得轻响,像在应和织机的余韵。徐凤年知道,这织机声声的夏天,只是个开始。等更多的布织出来,等颜色染得更丰富,等狼山的姑娘也学会了织布,这经纬之间,会连起归安里与狼山,连起北境与江南,连起无数个像他们一样,努力生活的人。

而这一切,都藏在这“咔嗒咔嗒”的织机声里,藏在每一根蚕丝的韧性里,藏在归安里越来越热闹的烟火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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