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巡狩者碎裂成的灰烬,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沉降,如同一场黑色的雪。
王起的手还按在慕容九的手腕上,但那力道正迅速消退。
慕容九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的重量,正重新压回她的背上——比之前更沉,沉得像一座正在崩塌的山。
“王起?”她颤声唤道。
没有回应。
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喷在她颈侧,滚烫而虚弱。
刚才那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抽空了他体内刚刚被引魂木唤醒的最后一丝本元。
那不是招式,不是刀法,是他用濒死的意志强行凝聚出的、属于“孤陨”刀魂的一抹真意——斩断“定义”,破碎“秩序”。
代价,是他的命。
慕容九慌忙将他放平在地。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唇边却挂着一缕暗金色的血痕,那是本源受损的征兆。
胸口那两截引魂木枝叶所化的银白光晕,此刻正急速黯淡,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黑洞疯狂吞噬。
不够,远远不够。
她咬牙,转身冲向池中央那株引魂木。
这一次,她没有再折枝叶,而是双手抱住那不过三尺高的晶莹树干,用力一拔——
“嗤!”
树根离开池底的瞬间,整株引魂木光芒大盛!
银蓝色的光晕如同潮水般涌出,将整个厅堂映照得如同白昼!
那些原本静立在周围的灵魂光影,此刻齐齐转向引魂木,光晕剧烈波动,仿佛在悲鸣,在哀悼。
慕容九顾不上这些。
她抱着温润如玉的树干,踉跄着跑回王起身边,将整株引魂木轻轻放在他胸口。
树干触体的刹那,骤然软化,如同融化的暖玉,缓缓渗入王起体内。
银蓝色的光芒从王起全身毛孔透出,将他整个人包裹成一个光茧。
那黯淡的生命之火,终于被这股磅礴而温和的本源之力重新点燃,虽微弱,却不再飘摇。
慕容九瘫坐在旁,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额发。
她这才有暇看向四周。
厅堂因为引魂木被拔除,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池中剩余的乳白色液体迅速干涸、凝固,化作灰白色的石质。
周围的灵魂光影,一个个开始变得透明、消散,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整个空间的光线,也重新被外界的灰暗吞噬,只剩王起身上的光茧,成为这死寂中唯一的光源。
而更远处,回廊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被惊动了。
不是脚步声,不是气息,而是一种……“注视”的转移。
仿佛刚才巡狩者的毁灭,以及引魂木的消失,触动了这片“沉眠回廊”深处某个更加古老、更加不可名状的存在的“感知”。
慕容九背脊发凉。
她强撑起身体,将王起扶起,靠在自己肩上。
他的身体依旧沉重,但心跳已经稳定,呼吸也均匀了许多。
光茧正在缓慢收敛,融入他体内。
必须离开这里。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来时的路不能走,外面可能还有更多巡狩者。
只能往厅堂另一侧的阴影深处去。
她架起王起,一步步走向那片未知的黑暗。
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灰烬与尘埃上,无声,却沉重。
身后的光源渐行渐远,前方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回廊的结构在这里变得更加扭曲、破碎,巨大的廊柱倾颓交错,形成一个个幽深的洞口,如同巨兽的咽喉。
空气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的霉腐气,偶尔有细碎的、仿佛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迅速消失。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岔路口。
三条通道,分别通往三个方向,都隐没在黑暗中。
慕容九停下脚步,凝神感应。
左侧通道,隐约有微弱的气流流动,带着一丝腥气。
右侧通道,死寂无声,却让她心头莫名悸动。
中间通道,最深最暗,但不知为何,她腰间紫电剑的剑柄,微微发热。
剑心示警?还是……指引?
她看了一眼肩头依旧昏迷的王起,不再犹豫,选择了中间通道。
通道比想象中更长,也更窄。
两侧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浮雕。
浮雕的内容不再是战争,而是一些诡异的仪式——无数人形跪伏在地,仰望天空,天空中没有星辰,只有一只巨大的、由无数扭曲线条构成的“眼睛”。
那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邃的虚无,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与希望。
“心渊之瞥……”
慕容九想起星辉传承信息中的描述,心头寒意更甚。
这些浮雕,记录的难道是星辉文明在覆灭前,最后那些被污染者崇拜“心渊”的景象?
她加快脚步,不想在这些浮雕前多待一刻。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又是一个厅堂,但比之前那个小得多,也破败得多。
穹顶完全塌陷,露出上方灰暗虚无的“天空”——
那并非真正的天空,而是“归寂海”深处某种永恒的能量乱流层,暗红色的光痕如同血管般缓慢蠕动。
厅堂中央,没有池子,没有引魂木。
只有一具遗骸。
一具盘膝而坐、身穿残破银蓝长袍的遗骸。骨骼晶莹如玉,历经无数岁月而不朽,但胸骨处却有一个巨大的、边缘焦黑的空洞,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贯穿。
遗骸的头颅低垂,双手结着一个古怪的法印,按在膝上。
在遗骸面前的地面上,插着一柄刀。
刀身狭长,略带弧度,通体灰白,没有任何纹饰,甚至没有刀镡,只有最简单的刀柄与刀身。
它静静地插在那里,刀身一半没入地面,露出的部分蒙着厚厚的灰尘,看起来普通得就像一柄被遗弃了千百年的凡铁。
但慕容九在看到它的瞬间,瞳孔骤缩。
这刀的气息……与王起的“孤陨”,同源!
不,不是同源。
是同一把?
不,也不对。
感觉相似,却又不同。“孤陨”的刀魂是斩断与定义,是绝对的“破”。
而这柄刀……更像是一种“寂灭”,一种万物归墟后的“空”。
王起的身体,忽然轻轻一震。
他依旧昏迷,但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感应到了什么。
慕容九扶着他,缓缓走近。
离那遗骸还有三丈距离时,她停下了。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本能的敬畏。
这遗骸虽死,却依旧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不是力量的压迫,而是某种更高层次“存在”的残留,如同仰望星空时感受到的渺小。
她目光落在那柄灰白长刀上。
刀柄处,刻着两个极其古老、扭曲如星轨的文字。
她不认识,但当她凝视时,那两个字的意义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
“归寂”。
归寂之刀。
与“孤陨”对应的……另一把刀?
星辉文明覆灭的真相,曦大祭司最后的布局,引魂木的指引,巡狩者的追杀,以及这柄插在遗骸前的“归寂”……
无数线索在慕容九脑海中翻腾,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
她只觉得,自己和王起,似乎正一步步踏入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棋局。
而这棋局的棋手,早已逝去,留下的,只有这些沉默的棋子与残局。
她正思索间,肩头的王起,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慕容九连忙低头看去。
王起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他的眼睛依旧深邃,却没了往日那种斩破一切的锐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虚无。
他看到了慕容九,眼神微微波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咳出了一口淤血。
“别说话。”慕容九轻声道,用衣袖擦去他唇边的血迹,“你伤得很重。”
王起摇了摇头,目光艰难地转动,最终,定格在那柄“归寂”刀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也最熟悉的东西。
他挣扎着想站起,却浑身无力,只能靠在慕容九肩上,死死盯着那柄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困兽。
“你认识它?”慕容九问。
王起没有回答。
他闭上眼睛,许久,才用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师父……”
慕容九一怔。
师父?
王起的师父?那位传说中的、早已不知所踪的“刀皇”?
这柄“归寂”,是他师父的刀?
那这具遗骸……
王起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抬起手,指向遗骸结印的双手。
慕容九顺着他所指看去,这才注意到,遗骸那晶莹的指骨之间,似乎捏着一片薄薄的、非金非玉的黑色碎片。
碎片边缘不规则,表面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
“拿……来……”王起喘息道,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慕容九咬了咬唇。
她不知道那碎片是什么,但王起眼中的急切,让她无法拒绝。
她小心地将王起靠在墙边,自己则一步步走向遗骸。
越是靠近,那股威压越强。走到一丈距离时,她已感到呼吸困难,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凝固成了铁板。
紫电剑在鞘中轻轻嗡鸣,似乎在抗拒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剑心通明,强行压下不适,伸出手,轻轻去取那片黑色碎片。
指尖触碰到碎片的刹那——
“轰!!!”
无数破碎的画面、混乱的嘶吼、绝望的悲鸣,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一片燃烧的星空,看到了无数星辰的哀嚎,看到了一柄灰白的长刀斩向一只巨大的“眼睛”,看到了持刀者浑身燃起银蓝色的火焰,最终与“眼睛”同归于尽,长刀断裂,碎片四溅……
她还“看”到了一个背影。
一个孤独的、挺拔的、背着另一柄灰白长刀的背影,在星空的废墟中蹒跚前行,最终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那是……
“呃啊——!”
慕容九惨叫一声,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七窍同时渗出血丝!
那碎片从遗骸指间滑落,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脑海中的幻象瞬间消失,只剩剧烈的刺痛和耳鸣。
她跪倒在地,大口喘息,看向那片黑色碎片的目光,已充满了恐惧。
那不是普通的碎片。
那是……记忆的残骸?还是……“刀”的碎片?
王起靠在墙边,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苦,有追忆,有明悟,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寂然。
“那是‘归寂’的刀尖。”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平稳了许多,“也是我师父……最后留下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具遗骸。
“而这具遗骸,不是他。”
“是他斩掉的……‘心魔’。”
慕容九愕然抬头。
王起却已不再解释。他闭上眼睛,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
厅堂外,回廊深处,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近。
不止一道。
是很多道。
冰冷,有序,充满解析的欲望。
巡狩者……来了。
而且,是成群结队地来了。
慕容九挣扎着站起,捡起那片黑色刀尖碎片。
入手冰冷沉重,却没有再引发幻象。
她将它塞入怀中,然后扶起王起。
王起借着她的力,艰难站直。
他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柄插在地上的“归寂”,又看了一眼那具遗骸,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走。”他吐出一个字。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向厅堂另一侧的出口。
身后,那柄“归寂”,依旧静静插在原地。
仿佛在等待。
又仿佛,在告别。
而厅堂之外,灰暗的回廊中,无数点冰冷的暗银光芒,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汇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