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系着围裙、面容和善的大婶迎了出来，看到顾安东，熟稔地笑道：“小顾来了？还是老位置？”
“嗯，麻烦您了，张婶。”顾安东点点头，领着林殊进了最里面一个单间。
单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四方桌，几条长凳，但窗明几净，窗台上还放着一盆水仙，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比起外面国营饭店的喧闹，这里确实是个安静说话的好地方。
“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林殊打量着四周，感觉新奇又喜欢。
“有一次帮一位老师搬东西，他带我来的。味道很好，就是地方偏，知道的人不多。”顾安东一边给她倒上热茶，一边解释。
张婶拿着菜单进来，其实也没什么菜单，就是口述了几个家常菜。顾安东熟练地点了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香菇菜心和一道豆腐汤，都是清淡又营养的菜式。
“点太多了，吃不完的。”林殊小声说。
“你病刚好，需要补补。”顾安东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尝尝看，这里的狮子头做得特别软糯，鱼肉也鲜。”
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喝着热茶，随意聊着天。从最近的课程，到图书馆新到的书，再到学校里流传的趣闻，气氛轻松而融洽。林殊感觉，病好之后，顾安东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更加专注，也更加温柔，让她心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有点痒，又有点甜。
菜很快上来了，果然如顾安东所说，色香味俱佳。狮子头肥瘦相间，入口即化；鲈鱼肉质鲜嫩，仅用葱丝姜丝清蒸，便极大保留了原汁原味；连最普通的香菇菜心，也炒得碧绿爽脆，火候恰到好处。
“好吃！”林殊眼睛亮晶晶的，连日生病嘴里发苦，此刻吃到如此家常又可口的饭菜，只觉得胃口大开。
“好吃就多吃点。”顾安东不断地给她夹菜，看着她吃得香甜，比自己吃了还满足。
饭吃得差不多了，张婶撤走了碗碟，又给他们续上了一壶新茶。单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茶香袅袅，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而安静。
顾安东没有看林殊，而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白瓷茶杯边缘，似乎在斟酌着语句。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半晌，他抬起头，目光沉静而深邃，直直地望向林殊，声音比平时更低缓了几分：“林殊。”
“嗯？”林殊正捧着茶杯暖手，闻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心没来由地快跳了一拍。
“今天这顿饭，”顾安东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算不算是……我们两个的约会？”
“约会”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殊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她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心跳如擂鼓。她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那过于灼人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不知道……”
顾安东看着她羞赧的模样，心头软成一片，却并没有就此放过她。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郑重的、不容错辨的认真：“那……我现在正式地问你，林殊同志，我能不能有这个荣幸，以后，都和你像这样……约会？”
这不是一句华丽的情话，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有力量。它直接、坦诚，带着顾安东式的沉稳和决心。
林殊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无比认真、盛满期待和些许紧张的眼眸里。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几年前在知青点的那些日子。寒冷的冬夜里，他们围着火炉分享一个烤红薯；农忙的间隙，他在田埂上教她认各种草药；他离开知青点那个傍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他说：“林殊，别把书拉下。”而她当时重重地点头，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盼和对他的……信赖与不舍。
那些共同度过的艰苦又充满希望的岁月，那些彼此扶持、默默关心的点滴，早已将对方的身影深深镌刻在心里。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只是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宣之于口。
林殊的脸更红了，像天边最绚丽的晚霞。她重新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应了一声：
“嗯。”
简单的一个字，却像是最美妙的乐章，瞬间在顾安东心中奏响。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沉稳持重的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灿烂的笑容，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越过小小的桌面，轻轻握住了林殊放在桌边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将林殊微凉的手指包裹在其中。林殊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轻轻地回握了他一下。
无需再多言语，此刻的沉默胜似千言万语。空气中弥漫着茶香和刚刚确认心意的甜蜜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顾安东才松开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你坐会儿，我去结账。”
他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脚步都带着风。
走到前院柜台，顾安东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敛去，正准备掏钱和粮票，目光不经意地一扫，却看到了一个绝不想在此刻见到的人——周卫国。
周卫国正和一个穿着挺括列宁装、梳着两条油亮麻花辫的女生坐在靠近院门的一张桌子旁吃饭，看样子，像是在相亲。周卫国也看到了他，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俱是一愣。
周卫国，曾经大院里说一不二的“孩子王”，比顾安东大几岁。当年顾安东因为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肯在有些事情上盲从于他，便被记恨上了。后来有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明明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顾安东，最终却被刷了下来，名额落到了周卫国的一个跟班头上。家里打听才知道，是周卫国家里打了招呼。正是这件事，促使顾安东下定决心，报名下乡，走了另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时过境迁，两人都上了大学，但当年的芥蒂并未消除。顾安东面色瞬间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漠，他移开目光，仿佛只是看到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径直走向柜台，对张婶说：“结账，里面那个单间。”
周卫国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略带倨傲的神情，转过头，继续和对面的女生说着什么，只是语气似乎不如刚才那么热络了。
顾安东结完账，没有再看那边一眼，转身往回走。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心底那口憋了多年的气，再次翻涌上来。周卫国和他那个圈子，代表的是一种他曾经无力反抗的、凭借出身和关系就能轻易决定别人命运的力量。他握了握拳，指甲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一定要出人头地。’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和强烈。不是为了攀比，而是为了证明，凭他自己的努力，一样可以走出一条光明大道，一样可以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不再受制于人！
回到单间，林殊正看着窗外的水仙花出神，听到动静回过头，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似乎有一丝细微的变化。
“怎么了？”她轻声问。
“没什么，”顾安东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拿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掩去眼底的波澜，笑了笑，“碰到个不相干的人。再坐会儿，喝口茶我们就回去？”
“好。”林殊没有多问，只是体贴地给他续上了热茶。
两人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顾安东的情绪渐渐平复，看着林殊温柔恬静的侧脸，心中那份因遇见周卫国而激起的戾气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的决心和满满的柔软。
从“如意居”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巷子里路灯昏黄。回顾学校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虽然没有再牵手，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仿佛更近了些。初春的晚风带着凉意，顾安东不动声色地走在了风口的那一侧，为她挡去了寒意。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又分开，复又重叠。顾安东侧头看着身边女孩安静的轮廓，想着方才单间里那个郑重的问答，想着未来漫长而值得期待的道路，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温暖而充实的情感填得满满的。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此刻，他握住了最重要的珍宝，便有了无尽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