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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庄的天空,似乎都因为地窖的曝光而变得清澈了几分。但沈墨轩心里那根弦,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他知道,这里的平静只是假象,是暴风雨来临前,被强行按下的短暂涟漪。真正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正在京城的方向疯狂酝酿。

他没有丝毫耽搁。在控制住局面、安抚好佃户的第二天,便将后续那些繁琐的安抚、资产清点等杂事,一股脑儿丢给了匆匆赶来的地方官府官员,这是他离京前就通过特殊渠道联系好的、一位信得过的同年好友在暗中协调的结果。他自己,则带着装有核心账本、密信的木箱,以及玉娘、张三嫂等几个关键人证,轻车简从,连夜离开了皇庄。

马蹄踏碎寂静的夜,车轮滚滚,向着京城方向疾驰。沈墨轩刻意选择了最不起眼的马车,行进路线也尽量隐蔽,他要打一个时间差,不给对手反应和拦截的机会。

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对手。

几乎就在他离开皇庄的那一刻,一匹快马也已从庄子的后门悄无声息地蹿出,马上的骑士伏低身子,鞭子抽得噼啪作响,以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速度,沿着一条更近的山间小道,直扑京城。这速度,远超朝廷的驿站系统。

京城,张保外宅。暗流已化为惊涛。

华灯初上,这座三进大宅院里却笙歌漫舞。小戏台上,几名身段窈窕的歌姬正随着丝竹管弦翩跹起舞,水袖飘扬,眼波流转。张保斜倚在铺着软缎的榻上,一身常服,面料考究。他微微张嘴,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立刻将一颗剥了皮、去了籽的冰镇葡萄小心地送入他口中。他眯着眼,手指随着节拍轻轻敲击着膝盖,一副惬意享受的模样。

就在这时,管家弓着腰,脚步又轻又快地走了进来,脸色苍白,凑到张保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

刹那间,张保脸上的慵懒和惬意如同被寒冰冻结,瞬间碎裂!他猛地坐直了身体,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甚至透出一股死灰!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尖利的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划破了歌舞升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

歌姬、乐师、丫鬟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停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鱼贯而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花厅里只剩下张保和管家两人,刚才还萦绕的靡靡之音仿佛成了催命的符咒。

“你再说一遍?!”张保死死盯着管家,眼神阴鸷得如同毒蛇,“王富贵那个蠢货……被拿了?地窖……地窖也被端了?!”

管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千真万确啊,干爷!是都察院一个新冒头的御史,叫沈墨轩的动的手!人赃并获!听说……听说还搜出了一些……往来书信……”

“废物!饭桶!烂泥扶不上墙的蠢猪!”张保猛地一脚踹翻了眼前的紫檀木茶几,上面的瓜果点心、杯盏茶壶“哗啦啦”摔了一地,碎片和汁水四溅!“杂家早就告诉过他!尾巴要收拾干净!账目要做得漂亮!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脑子里装的是粪吗?!”

他在满地狼藉中焦躁地来回踱步,锦缎鞋底踩在破碎的瓷片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如同碾磨着他的神经。“沈墨轩?这他妈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杂鱼?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活腻歪了?!”

管家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仿佛在递上一柄更锋利的刀:“干爷,打听来的消息说,这小子……好像跟张阁老那边有点关系。前阵子太仓库那边出事,据说也是他挑的头……”

“张居正?!”张保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神骤然缩紧,随即迸射出怨毒至极的光芒,“又是他!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跟咱们内廷过不去了!处处跟冯公公作对!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胸口依旧剧烈起伏着,如同风箱。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必须立刻善后!刀已经架到脖子上了!“人呢?那个沈墨轩,现在到哪儿了?”

“算时间……带着人和东西,应该快进京了。”

“不能让他进城!”张保断然道,脸上闪过一丝狠辣决绝的戾气,“绝对不能让他把人和证据带进都察院!否则,你我,还有干爹,甚至冯公公,都得被这条小泥鳅掀起的风浪拍死!”他猛地看向管家,压低声音,语气森然如同地狱吹来的阴风:“立刻派‘黑煞’的人去!在城外盯着!特别是通往都察院的几条必经之路!一旦发现他们的行踪,找个僻静地方,想办法……”

他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凌厉的切割动作,眼神冰冷无情,没有一丝人性温度:“做得干净点!弄成意外!马车失控坠崖,或者遇到流寇抢劫,随你们编!总之,人和东西,一样都不能留!听见没有?!”

“是!干爷!小的明白!这就去安排!”管家连滚爬爬地起身,如同丧家之犬般匆匆跑了出去。

张保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花厅中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此刻在他听来都充满了讽刺和杀机。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要命的书信若是被送到御前,甚至被张居正利用……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沈墨轩……你最好识相点,自己死在路上!否则,杂家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咬牙切齿地低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

与此同时,沈墨轩的马车已经能够遥遥望见京城那巍峨连绵的灰色城墙轮廓。夕阳的余晖给城墙镀上了一层血色的金边,显得肃穆而森严,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然而,马车却在距离城门还有十几里的一处僻静驿站外,毫无征兆地缓缓停了下来。

“大人,眼看就要到了,为何不直接进城?”赵虎跳下马车,有些不解地撩开车帘问道。阿吉也警惕地环视着周围寂静的田野。

沈墨轩没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广阔的田野,落在那座巨大的城市阴影上,仿佛要看清里面隐藏的无数漩涡和獠牙。“我们端了王富贵,抄了他的老窝,等于直接把张保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踩,还捅了他背后主子一刀。你们觉得,他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进城,把那些能要他命的证据,稳稳当当地交到都察院吗?”

阿吉反应很快,脸色一凝,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大人的意思是……他们敢在半路动手?”

“狗急跳墙,没什么不敢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们这是要断他们的生路!”沈墨轩冷静地分析,语气不带丝毫波澜,却带着看透世情的冰冷,“京城脚下,他们自然不敢明火执仗地派大军截杀朝廷命官,那等于造反。但制造点‘意外’,太容易了。一辆失控的马车,一群‘碰巧’出现的亡命徒……只要手脚干净,谁又能说什么?最后不过是一桩无头公案。”

他转过头,看向车厢里虽然脸色发白,但眼神依旧坚定的玉娘、张三嫂等人。“委屈几位了,我们需要分头行动,确保万无一失。他们的主要目标是这些要命的东西和人证。”

他迅速而清晰地下达指令,语速快而稳定,不容置疑:“赵虎,阿吉,你们俩身手最好。最重要的账本和书信,由你们带着,换上准备好的行商衣服,混入最近的一批入城商队里进去。记住,你们现在就是贩运山货的商人,这些箱子就是你们的货。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否则绝不能暴露!就算看到我这边天塌下来,也不准回头!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把证据平安送进城,妥善藏好!明白吗?!”

“是!大人!”赵虎和阿吉深知重任在肩,齐声应道,毫不犹豫。

“玉姑娘,张三嫂,你们几位女眷,目标明显,跟着我们太危险。”沈墨轩又看向她们,眼神温和了些许,“我会安排另一队绝对可靠的人手,护送你们从西边那个平时很少开启的阜成门悄悄入城。那边有我提前准备好的一处隐秘宅院,绝对安全。你们先去那里暂避,没有我的消息,不要轻易露面。”

玉娘点了点头,眼神冷静如水:“明白,大人放心。”

张三嫂也用力地“嗯”了一声,更加紧紧地抱住怀里藏着田契副本的小包袱,仿佛抱着最后的希望。

最后,沈墨轩看向赵虎和阿吉,语气凝重如铁:“记住我的话!东西在,我们在!东西若有失,万事皆休!行动!”

计划已定,众人不再有丝毫犹豫,立刻分头行动。

赵虎和阿吉迅速换上行商常穿的褐色短打,将装满证据的木箱混入几个装满普通山货的箱子中,驾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骡车,很快便汇入了不远处官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入城商队人流,如同水滴融入江河。

玉娘和张三嫂等女眷,则在几名打扮成家丁模样的精干护卫带领下,登上另一辆小车,悄无声息地拐上了一条偏僻的岔路,向着西边的阜成门方向驶去。

而沈墨轩,则依旧乘坐着他那辆虽然不算豪华,但明显是官家制式的马车,不紧不慢地沿着最宽阔、最显眼的官道,继续向城门方向行驶。他这辆车,此刻就像一个明晃晃的、诱敌深入的靶子。

果然,不出沈墨轩所料。猎犬的鼻子,比想象的更灵。

当马车行驶到距离城门还有约莫五六里的一处地方时,异变陡生!这里是一个急弯,一侧是陡峭的土坡,一侧是稀疏却足以藏匿杀机的林地,正是动手的绝佳地点!

突然!一辆堆满干草、看似失控的牛车,从斜刺里的岔路上猛地冲了出来,驾车的汉子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喊(演技逼真),不偏不倚,狠狠撞向沈墨轩马车的侧面!

“小心!”车夫亡魂大冒,拼命拉扯缰绳,想要避让。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

马车剧烈地摇晃、倾斜,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欲聋的噪音,半边车轮离地,差点直接翻倒!

这还没完!

几乎就在撞击发生的同一瞬间,嗖嗖嗖几声凌厉的破空厉啸从路旁的林子里传出!几只力道强劲的弩箭,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射中了拉车的两匹马匹的脖颈!还有几只则“夺夺夺”地钉在了车厢壁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马匹发出凄厉绝望的悲鸣,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轰然倒地,瞬间失去了生机。车厢瞬间失去了动力,歪斜在路边,如同待宰的羔羊。

七八个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双没有丝毫感情、如同饿狼般凶狠眼睛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从林中跃出,动作迅捷如风,手中清一色握着闪着寒光的钢刀,直扑马车!杀气腾腾!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两个人直接控制住吓得瘫软的车夫,另外几人则迅速挑开车帘,目光锐利如刀地扫视车厢内部,伸手就去翻找座位下的空间和角落,显然是在寻找预期的箱笼。

然而,车厢里除了因为刚才的撞击和颠簸,手臂被车厢壁木刺划伤、官袍沾染了尘土、脸色有些苍白却坐得笔直的沈墨轩之外,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账本箱子?!

“东西呢?!”为首的黑衣人又惊又怒,钢刀一下子架在了沈墨轩的脖子上,冰冷的触感瞬间传来,皮肤被压出一道血痕,“说!账本和信件藏哪儿了?!”

沈墨轩捂着流血的手臂,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对方,眼神里没有一丝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早已料到的嘲讽,清晰地吐出四个字:“你们来晚了。”

一句话,让所有黑衣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中计了!调虎离山!任务失败了!

为首的蒙面人眼神一厉,杀机毕露!既然找不到东西,那也不能白来!至少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御史,给张公公出口恶气,也能暂时拖延时间,搅乱局面!

“妈的!找不到东西,就拿你的狗头交差!做了他!”他低吼一声,举起了手中寒意森森的钢刀,携带着千钧之力,就要朝着沈墨轩的脖颈狠狠砍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哒哒哒哒——!”

后方官道上,传来了急促如雨点、整齐划一如同擂响战鼓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一声中气十足、如同惊雷炸响的暴喝:

“前方何人胆敢行凶?!京畿巡防营在此!放下兵器!”

声音如同雷霆,震得几个黑衣人动作一僵,心神俱颤!

只见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盔甲鲜明,旗帜招展,如同钢铁洪流般冲了过来,瞬间就将破损的马车和黑衣人半包围了起来!刀出鞘,弓上弦,杀气凛然!为首的一名队正,手持长枪,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着持刀的黑衣人头领。

这正是沈墨轩事先通过隐秘渠道,花重金,并且动用了玉娘父亲旧部的人情关系,才请动的一队与内廷势力牵扯较少、作风相对正派的巡防营士兵!他算准了对方可能动手的大致时间和地点,让他们在此接应!这,才是他真正的后手!

黑衣人头领见状,知道事不可为,眼中闪过强烈的不甘和一丝慌乱。他狠狠地瞪了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在看跳梁小丑的沈墨轩一眼,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唿哨!

“风紧!扯呼!”

七八个黑衣人毫不恋战,身形灵活地几个起落,如同受惊的鼬鼠般,迅速钻入路旁茂密的林地,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巡防营的队正没有下令深追(深知这些亡命徒与宫内牵扯,追下去反惹麻烦),他快步下马,来到马车旁,看到受伤的沈墨轩和惨死的马匹,脸色一变,连忙拱手,语气带着敬意:“沈大人!您没事吧?末将救援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沈墨轩这才轻轻推开还架在脖子旁的钢刀(那黑衣人头领撤走时仓促未收),缓缓摇了摇头,忍着臂上火辣辣的疼痛,沉声道:“我无事。多谢将军及时赶到。若非诸位,沈某今日恐怕已凶多吉少。”

他看着黑衣人消失的那片林地,目光冰冷刺骨,仿佛要穿透那些树木,直刺背后那双阴鸷的眼睛。

这第一次短兵相接的交锋,他赢了。成功地保住了最致命的证据和关键的人证,让他们安全潜入了京城。

但手臂上伤口的刺痛,和脖颈残留的钢刀寒意,都在清晰地提醒他:对手是何等的肆无忌惮、凶狠毒辣!为了掩盖罪行,他们已然无法无天!

回到京城,绝非安全的终点。

恰恰相反,一场更加凶险、更加残酷、更加考验人心与智慧的朝堂战争,随着他踏入城门的那一刻,才真正刚刚拉开血色的序幕。

水,已经被他彻底搅浑了。接下来,就是要看看,这浑水里,究竟会跳出多少条大鱼,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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