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大办公楼外的台阶被晨霜轻轻糊了一层白,踩上去像踩在一页未拆封的信纸上。电梯门开合之间,我听到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纪南川的,从容而稳;许棠的,短而明,像每个逗号都知所止;还有安然,把围巾往下压的时候,总会“嗯”一声。
今天的议程很短,却是漫长道路里的一颗钉子——《透明治理条例》进入二读日程。会议室的屏幕先亮起一行字:“程序可听见”。这四个字在不同人眼里意义不同:对我,是一盏灯;对有人,是一面镜。
“二读的差异条款,先按顺序。”主持人敲了敲桌面,眼神扫过人群,“公众旁听区请保持安静,‘问题卡’会在每一节末尾回收。”
我们坐在列席席最后一排,视线恰好越过几位旁听的退休工人。一位大爷把“问题卡”写得密密麻麻,边写边掐着手指头,像在给自己的句子数拍子。另一侧,一个戴红框眼镜的女教师带了四个学生,他们把“证据室·教材版”的笔记本按颜色排好,蓝色写“流程”,绿色写“人”。
第一节:“证据保全与采信”条。纪南川被点名作列席说明。他把话说得极慢:“条例不是为了多造一把刀,而是为了把刀——挂回墙上。‘会所影像’类证据的采信必须满足三项:一,取得方式可复验;二,侵害最小化;三,公证链全流程开放。我们主张‘先证据,后情绪’,也主张‘情绪可以进入证据叙事’,但不能取代它。”
对面某位代表提出担心:“如果公众误读,可能形成‘全民取证的狂欢’。”安然抬手示意要发言,主持人点头。她把“实例库”的公众版投在小屏:“我们不鼓励‘抓人’,我们鼓励‘抓手法’。‘指尖热力’‘回跳路径’‘价差轨迹’……每一项都可以不带名字地被公众学习。条例的作用,是在教大家如何不被假图骗,也教平台如何把可复验的门一直开着。”
第二节:“平台责任”条。裴念在列席席轻轻咳了一下,她负责把“证据优先权重”的公众表达讲清楚。她说话没有抑扬顿挫,却有一种诚实的耐心:“平台不是法庭,但可以做前厅。我们把最容易误伤的‘情绪帖’降权,把‘证据帖’和‘修复帖’抬上来。有人问这是不是‘冷漠’,可我昨天在‘失败回执之夜’看到一面墙,写满‘今天没做好’,我们用了三个小时,只说明天怎么做。我相信解释明天比消费今天更重要。”
第三节:“公开听证与旁听常态化”条。许棠起身,她的声音像偶尔落雪——不密,但落下就化进土里:“旁听不是看热闹,是学会提问。条例设立‘旁听基础课’与‘错题本’制度,问了错问题不丢人,丢人的是永远不问。复盘会将采用‘先做后讲’流程,‘讲’只讲做得怎样。”
公众提问环节,一位老人举牌,女教师把流动麦递过去。老人问得很简单:“我们怎么知道抽号机又被人动了?”许棠回答:“不必知道是谁先动。条例强制每一次‘权重调整’留下可读记录,并在证据室设‘公众报警键’。你按下去,我们告诉你哪一只手在动,把它的动作拆开,再装回去。”
会场沉静了一会儿。某位代表提出另一项担忧:“我们是否过分强调‘公开’,导致执行变慢?”我被主持人点名,起身,心口那条细线绷了一下又松:“慢,是为了稳。‘蓝条到院’从纸面起算到床旁落地,只花了四十八小时——因为我们把流程拆得足够清晰;‘失败回执之夜’三天内回话,是因为我们把欠账贴在墙上。公开不是拖延,是倒计时。”
旁听区掌心的纸张一阵沙沙。那四个学生中最小的一个举手,主持人微笑: “请。”小女孩站起来:“我学到一件事——名字会让人兴奋,手法会让人清醒。我可以把这句写进作文本吗?”会场里有人笑了,笑意不嘲讽,像一扇窗被从里往外推开。
中午休会时,我在走廊里接到母亲的短信:“保温桶在门口,给你和同事。”我下楼去取,看见她站在安检外,手里捧着那个我们家用了多年的旧桶。她朝我摆手:“好使吗?”我点头:“好使。”她又补了一句:“别忘了吃饭。”
下午的议程只剩程序性安排——二读日程正式排上。主持人敲下那一下时,窗外阳光刚好从云缝里出来,照得桌面和麦克风都亮了一下。安然在我耳边小声说:“像给一行字加粗。”
散会后,公众区的“问题卡”装成一叠,志愿者往袋子里塞。那位大爷追上来问我:“丫头,你们这条例啥时候好使?”我回答:“在路上,就是好使。”他说:“行,我等。”说完,他把口罩往上提了提,像把一个微小的动作也做成了郑重其事。
黄昏里风更冷。我站在台阶上看人群散去,手机震了一下,是黎薇发来的“加密同步”提示:“第三批离岸流水,今晚到港。”她加了一个字——“全”。我把手机攥紧,心里有一种熟悉的预感在升起:大海的回声,要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