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吹散了京城的暑热,也吹得那些浮在人心表面的议论,愈发甚嚣尘上。
城南的听雨轩,是京中士子们最爱盘桓的去处之一。此地不卖烈酒,只供香茗,一扇扇雕花木窗临着小湖,湖中残荷听雨,别有一番清雅意境。然而,今日的清雅,却被几分挥之不去的燥意所扰。
“哼,沽名钓誉之辈!”临窗的一桌,一位年过四旬、颌下留着稀疏山羊胡的青衫文士,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他却浑不在意。此人姓刘,乃是京中有名的老童生,考了二十多年的乡试,屡试不中,性情也因此变得愤世嫉俗,最是看不得少年得志。
“刘兄何出此言?”同桌的一位年轻士子略有不解地问道,“那位林公子所献之《盐政新策》,我亦曾有所耳闻,确是经世之良方。如今南城那皇家营造试验基地,更是将我大周营造之术,推至前所未见之境地。如此大才,怎会是沽名钓誉之辈?”
老童生刘某冷笑一声,斜睨着他:“王老弟,你还是太年轻。他那策,是他所献,还是他那探花郎的义父所谋,谁又说得清?我只知道,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一步一印,求的是圣人门下的正途功名。何曾见过这般,尚未科举,便已是天子近臣,出入宫禁的?此非‘幸进’,又是什么?”
他这话说得尖酸刻薄,却也正中了在场不少人的心事。他们苦读半生,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中个举人,再熬上数年,方能得个末流小官。而这林乾,不过十五之龄,便已立于他们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云端,这份落差,足以让任何平和的心,都滋生出嫉妒的毒草。
“非也,非也,”另一位一直沉默不语、手持折扇的锦衣中年人开了口,他是京中一位小有名气的富商之子,消息最为灵通,为人也最为持重,“诸位,空谈无益。听闻此番乡试,这位林公子,亦会下场。”
他此言一出,满室的议论声,都为之一静。
那中年人环视一圈,慢条斯理地合上折扇:“是龙是蛇,是真是伪,待到秋闱放榜那一日,看他文章策论,便一切分晓。若他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等今日之议,便是笑谈;若他只是个绣花枕头,那这京城的风言风语,便是压垮他的第一根稻草。我等,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一言既出,众人皆是默然。是啊,科场之上,凭的是真本事。一切的圣眷与流言,在考官那支朱笔面前,都将变得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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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听雨轩的喧嚣不同,荣国府,王熙凤的院内,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秋日的斜阳,透过窗棂,在她那张美艳却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她手中端着一碗新换的参茶,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平儿小心翼翼地为她捶着腿,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知道,自那日林安送礼之后,自家奶奶便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是烈焰翻腾。
“听说,外面都传开了?”王熙凤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
平儿心中一紧,低声回道:“是……都说林公子出身不明,是侥幸得宠……”
王熙凤没有说话,只是用杯盖,一遍遍地、机械地撇着茶沫。那轻微的、瓷器碰撞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许久,她才轻启朱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平儿:“你说,这人呐,若是站得太高,脚跟又没站稳,一阵风吹过来,会不会……摔得很惨?”
平儿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王熙凤却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意。她不再去管那碗参茶,而是将它放到一旁,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湛蓝高远、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真想快点到放榜那一天啊……”她喃喃道,“我倒要亲眼看看,他摔下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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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锦楼内,秋意正浓。
林黛玉正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中拿着针线,却迟迟没有落下。她正在绣一个荷包,预备给兄长乡试时带着,图样是她自己想的,一棵迎着风、扎根于磐石之上的青松。只是这几日,从丫鬟们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她心神不宁,连带着手里的针,也失了准头。
“心乱了,针脚,也就乱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林黛纯回头,只见林乾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正看着她手中那半成的荷包。
“兄长……”黛玉的眼圈一红,放下了针线,“外面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他们……他们怎么能那样说你。”
林乾在她身旁坐下,没有去驳斥那些流言,反而拾起她手中的荷包,指着那棵青松,问道:“妹妹为何要绣一棵松树?”
黛玉怔怔道:“我……我只是觉得,松树不畏风霜,像兄长。”
“说得好。”林乾温和一笑,将荷包递还给她,“你看,山巅之上的青松,它会在意山谷里的流云与雾气,是如何议论它的吗?流言,便如这山间的云雾,看似能遮天蔽日,却永远也触及不到山巅。风一吹,便散了。”
他站起身,对着黛玉伸出手:“走吧,陪我去磨墨。我的笔,才是吹散这些云雾的风。”
黛玉望着兄长那双澄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的所有委屈与不安,仿佛真的被一阵清风吹散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半成的荷包小心收好,跟着兄长,走进了那间被书卷与墨香充斥的书房。
书案上,早已铺开了一张洁白的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