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的心,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位少年上官一般,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看着他那张在夕阳余晖中,显得平静而又深不可测的脸。
去宁国府……提亲?
为一个闻所未闻的、刚刚从金冷投奔而来的“远房表妹”?
这……这是何等样一步惊世骇俗的棋!
陈润那颗在官场浸淫了半生的头脑,疯狂地运转着,却依旧无法勘破这步棋背后,那怕是万分之一的深意。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而林乾,正微笑着,邀请他,一同欣赏那悬崖之下,那片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波诡云谲的风景。
“大人……”他的喉咙,一阵发干,“这……这若是传了出去,于您的官声……怕是……”
一个新科状元,一个天子近臣,不思勤于王事,却急着为自己的“远房表妹”,去攀附那早已声名狼藉的宁国府。这桩“美谈”,足以让京城里所有的御史言官,都找到攻讦他的、最完美的借口。
“官声?”林乾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淡淡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怜悯”的意味,“陈大人,你记住。当你的刀,足够快,足够利的时候,你的官声,便只剩下两个字——‘天威’。”
他没有再解释。
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去了。
陈润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海运经略司。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那张林乾亲笔写就的名帖之上,又附上了一封措辞谦卑的、代为说媒的信函。
他只知道,当他次日清晨,硬着-头皮,将这份“厚礼”,递交给宁国府那趾高气扬的门房时,他整个人的后背,都已经被一层冰冷的冷汗,彻底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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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荣国府那份日渐衰败的、强撑着的体面不同,宁国府,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腐烂。
府内的亭台楼阁,比荣府更新,更奢靡。来往的仆妇丫鬟,衣着更艳,神情也更张扬。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酒色财气与无尽欲望交织而成的、甜腻而又令人作呕的怪味。
当那份来自定远侯府的名帖,被层层递交到贾珍的手中时,这位宁国府真正的主人,正搂着两个新买来的、年仅十四五岁的绝色歌姬,在他那间比皇帝书房还要奢华几分的花厅之内,听着小曲,喝着美酒。
“林乾?”
他看着那名帖之上,那个如今在京城如日中天的名字,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声充满了轻蔑与不屑的、夸张的嗤笑。
“哈!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靠着我那姑祖母家起来的泥腿子,如今,也敢往我宁国府递帖子了?”他一把将身旁的歌姬,揽得更紧了几分,在那吹弹可破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引得那女孩儿一阵娇呼。
“爷,”那歌姬吃吃地笑着,声音甜得发腻,“如今这位林大人,可是我们京城里,最金贵的人物。听说,连圣上,都点他做了状元呢。”
“状元?”贾珍冷哼一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属于勋贵子弟的傲慢,“状元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圣上养在书房里,一条会写字的狗罢了。离了圣上的恩宠,他连我宁国府门前,那只看门的石狮子,都比不上。”
他话虽如此说,却还是将那封附信,拿了起来,粗略地扫了一眼。
只一眼,他那张因纵欲过度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那份轻蔑的表情,便凝固了。
“……远房表妹?”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将那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的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
林乾的……表妹?
从金陵来的?
那个让他那不成器的二叔贾政,气得当众动了家法的林乾?那个在琼林宴上,连忠顺王府的“小战神”都敢当面顶撞的林乾?那个被天子、被储君同时看重的、未来的“麒麟重臣”林乾?
他的表妹,要与我家的蓉儿……议亲?
贾珍那颗被酒色掏空了的、却又遗传了贾氏一族最原始的精明与贪婪的脑子里,瞬间,便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不是贾政那样的道学先生,不懂什么“礼义廉耻”。他也不是王夫人那样的内宅妇人,只会计较些蝇头小利。他信奉的,是这世间最简单,也最有效的规则——利益。
若能通过这桩婚事,将林乾,这个未来不可限量的人物,与宁国府,绑在一起……
那其中的好处,简直,大得无法想象!
他那因酒色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便迸发出了一阵无比贪婪的、灼热的光芒。
“好!好啊!”他猛地一拍大腿,放声大笑,那笑声,震得身旁的歌姬,都微微发颤,“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
他将信纸与名帖,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动作,与方才的轻蔑,判若两人。
“来人啊!”他对着门外,高声喊道。
一名管家,快步而入。
“去!给我备一份最厚重的回礼!”贾珍意气风发地吩咐道,“不!备双份!一份,送去海运经略司,给那陈润。另一-份,更加厚重的,直接送去定远侯府!”
“再传我的话,给内院的尤氏。让她,即刻,好生准备准备。三日之后,我要亲自带着蓉儿,去定远侯府……拜访!”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算计的、心照不宣的笑容,“就说,是去,探望探望,那位刚刚到京的、林家的……表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