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村的废墟,死寂得像月球表面。
对峙的天平已经倾斜,但尚未落下。那碗白米饭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一个饥民的喉咙。而护寺武士手中冰冷的刀锋,则像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他们的灵魂。
健太就是被这两股力量撕扯的、万千饥民中的一个。
他怀里的小儿子,身体已经不再滚烫。那是一种比高烧更可怕的冰冷,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征兆。孩子的呼吸细若游丝,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只瘦弱、干瘪的小手,无力地抓着健太那同样干瘦、满是裂口的裤腿,那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微弱的依恋。
儿子的眼中,早已没了光彩,只剩下一种对食物最原始的、近乎本能的渴望。
健太家中的存粮,已经在三天前彻底告罄。他曾去村里的寺庙,跪在冰冷的佛像前,将额头磕得青紫,换来的却只有僧侣一句冰冷的“心诚则灵”。僧侣让他继续虔诚地念佛,等待“佛祖的恩赐”,却没有给他一粒米。
而远处山田村飘来的饭香,则如同魔鬼的召唤,日夜折磨着他。那浓郁的、混杂着肉汁的香气,钻入他的鼻腔,在他的胃里燃起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佛祖?极乐净土?如果我的儿子今天就要在我眼前饿死,那所谓的极乐净土与我何干?!
这个念头如同毒草,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又一个清晨。当第一缕微光刺破黑暗时,健太怀里的小儿子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双眼翻白。
那一瞬间,健太内心那根名为“信仰”的弦,终于被最原始的父爱,彻底绷断了!
他一把将儿子背到身后,用一根破旧的布带死死捆住。
“你疯了!”他的妻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他们会杀了你的!你会成为佛敌,永坠阿鼻地狱!”
健太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沙哑的声音嘶吼:“让他饿死,才是真正的地狱!”
他甩开妻子的手,不顾村民们惊恐的、夹杂着指责的目光,第一个冲向了村口,那个由护寺武士把守的关卡。
“站住!”
两名护寺武士见状,立刻交叉手中长刀,拦住了去路。他们的眼神冰冷,带着一种属于统治阶级的、根深蒂固的傲慢。
“佛敌!你想去哪里?”
健太没有答话,只是埋着头,试图从刀与刀之间的缝隙里挤过去。
武士被他的举动激怒了。其中一人收刀回鞘,抡起沉重的刀鞘,狠狠抽向健太的后背!
啪!
一声沉闷的、皮肉与硬木撞击的声响。
健太被打得一个踉跄,背上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但他死死地、弓着身子护住背上的儿子,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滚回去,你这个被恶鬼迷惑的蠢货!”武士怒骂着,又是一记刀鞘。
啪!啪!
健太被打得头破血流,鲜血顺着额角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用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沙哑的声音嘶吼出来:
“让开!我不管什么佛祖!我只要我的儿子活下去!”
这声嘶吼,绝望、悲怆,却充满了最原始、最不容置疑的力量。它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同样处于饥饿绝境中的村民的内心!
沉默的人群,开始骚动。
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别的光。
健!”另一名村民,一个同样抱着孩子的父亲,终于鼓起了勇气。他扔掉手中用来祈祷的念珠,也跟着站了出来,加入了反抗!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多米诺骨牌,倒下了第一张。
“让开!”
“我们要吃饭!”
“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
汇聚起来的嘶吼,从一开始的零星几点,迅速变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面对越来越多、眼睛里闪烁着绝望与疯狂光芒的饥民,那几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护寺武士,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疯了……这些泥腿子,都疯了!为了几口吃的,连佛祖都不要了!不行……不能跟他们硬拼,他们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他们虚张声势地挥舞了几下刀,最终,却不敢真的与这股“民意”的洪流对抗,狼狈地,退开了道路。
健太,成为了第一个冲破封锁的东瀛农民!
他带着全村人的希望,踉踉跄跄地,跑向那座散发着米饭香气的“神农祠”。每一步,他都感觉自己背上的儿子轻了一分,心中的希望却重了一分。
终于,他冲到了那座由废墟重建的祠堂前。
一个身穿大周儒生长袍的年轻人,早已等在了那里。那人是苏明哲,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悲悯与欣慰的、复杂的表情。
来了……山长等待的、那个第一个敢于向旧世界说“不”的人,终于来了。他不是英雄,也不是武士。他只是一个……想让儿子活下去的父亲。而这,恰恰是比任何信仰,都更强大的力量。
苏明哲亲自,将满满一大碗、冒着热气、浇着喷香肉汁的白米饭,递到了健太的手中。
那碗是如此之重,健太几乎端不稳。他看着那碗饭,那雪白的、晶莹剔透的米粒,那肥腴的、闪烁着油光的肉汁,那蒸腾而上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热气……他又看了看自己背上已经饿得快要没有呼吸的儿子,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
那不是悲伤的哭,也不是委屈的哭,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最终彻底释放的、无声的泪流满面。
他跪在“神农祠”前,一边流着泪,一边用颤抖的手,舀起一勺混着肉汁的米饭,小心翼翼地,吹了又吹,直到那勺饭变得温热,才轻轻地、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喂进了儿子的嘴里。
他身后,是越来越多、冲破了封锁、眼神中充满了渴望的饥民。
阳光,第一次,照在了这座由废墟重建的祠堂之上,显得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