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疆星夜兼程赶回的雷鸣,身上还带着未及洗去的风尘与硝烟。他步入定远侯府书房时,整个人像一柄被泥浆裹住、暂时失去了锋芒的重剑,每一步都踏出沉重的疲惫。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将一只用油布包裹的石块,重重地放在了林乾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
“砰。”
一声闷响。
那是一块黑色的石头,棱角粗糙,表面沾染着干涸的、暗红色的污迹。石块的一角,被人为地磨得光滑,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甜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气。
“侯爷,殿下。”雷鸣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这就是西南那些土司村寨里,所谓的‘盐’。”
太子自林乾身后踱步而出,眉头紧锁,俯身细看。那石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矿物的古怪气味,令人极不舒服。
“此物……有毒。”雷鸣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微量,不足以致命。但常年舔舐,会损伤肝脏,消磨心智,让山民变得愚钝、顺从,更容易被巫神的鬼话所控制。”
他抬起头,那双在玉门关前能计算弹道的锐利眼眸,此刻却被一层深深的无力与挫败所笼罩。
“末将带去的药,能治好他们的瘴疾,能活命。但是,”他艰涩地吐出那句结论,“药,治不了他们心里的‘鬼’。”
雷鸣的汇报,如同一幅充满了绝望与无力的画卷,在书房内缓缓展开。他讲述了医疗队如何在治愈了无数山民后,却被巫医用更恶毒的“诅咒”与血腥的“神罚”重新夺回人心。他讲述了那些被救活的村民,如何在对“来世”与“子孙”的恐惧面前,宁愿重新跪倒在神坛之下,也不敢再多喝一碗来自大周的救命药汤。
“他们相信,舔舐这带毒的石头,是山神的恩赐。而我们送去的雪花盐,则是会为子孙后代带来诅???????的魔鬼之物。”
“他们相信,在黑暗的丛林里吃发霉的芋头,是虔诚的苦修。而我们带去的粮食,是会玷污灵魂的奢靡。”
“末将……末将可以烧了他们的神庙,砍了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医。”雷鸣的声音里,充满了属于军人的、近乎失控的暴躁与杀意,“但是,我们杀不光他们每一个人心里的‘山神’。只要那份‘无知’还在,只要那份‘恐惧’还在,我们前脚走,新的神庙后脚就会被建起来!”
太子听得面色凝重,眉宇间已是愁云密布。这已不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征伐,而是一场深入骨髓的文明之战,一场用刀剑无法取胜的战争。
然而,林乾在听完雷鸣这番充满了绝望的汇报后,却笑了。
那是一种平静的、不带丝毫意外的笑。仿佛西南前线那足以让任何统帅都焦头烂额的死局,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一道早已知道答案的简单算术题。
“你做的很好,雷鸣。”林乾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你带回了我最需要的东西——一个被验证过的、失败的答案。”
他没有再给雷鸣任何计谋或兵法,也没有分析那些巫医的手段。他只是站起身,将一件外氅披在肩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走吧,随我去看看,我为西南准备的,真正的‘东风’。”
半个时辰后,京郊。
几座此前从未有过的、巨大到如同山峦般的砖石建筑,正拔地而起,矗立在广袤的平原之上。粗大的烟囱如一根根刺向天空的黑色长矛,正不知疲倦地向外喷吐着滚滚的白色蒸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煤炭燃烧的呛人味道与某种金属被加热后的灼热气息。
这里,便是由皇家格物院直辖的、帝国最新的工业心脏——京郊皇家工厂。
林乾带着依旧困惑的雷鸣与太子,走进了第一座建筑——皇家纺织厂。
“轰——!!”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巨大轰鸣与灼热蒸汽的声浪便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的耳膜当场震碎!
雷鸣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了一幅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堪称魔幻的景象。
数千台巨大而又精密的铁质纺车,如同被某种神秘力量驱动的钢铁巨兽,正整齐划一地、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疯狂运转。无数白色的棉线在它们之间穿梭、交织,最终,在流水线的末端,汇聚成一匹匹色彩鲜艳、质地柔软的“棉布”。那布匹的光泽与触感,竟丝毫不亚于江南最顶级的丝绸,甚至犹有过之。
“蒸汽机驱动,一台机器,一日所织之布,可抵五十名江南绣娘一日之工。”林乾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最重要的是,它的价格,只有江南丝绸的十分之一。”
雷鸣抚摸着那柔软顺滑的布料,感受着空气中那灼热的、充满了力量的蒸汽,他那颗属于军人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紧接着,是皇家制糖厂。
如同小山般的甘蔗被送入一台台轰鸣的机器,经过压榨、过滤与提纯,最终,在流水线的另一端,变成了一堆堆如同雪花般洁白、细腻、不含一丝杂质的“白糖”。那股极致的、纯粹的甜香,浓郁得几乎要让人沉醉。
最后,是皇家制盐厂。
浑浊的海水被引入巨大的盐池,经过晾晒、过滤与全新的“精炼”之法,最终,变成了一袋袋没有任何苦涩与杂味的、闪烁着晶莹光泽的“雪花盐”。
雷鸣,这位曾经的炮兵统帅,这位刚刚在前线被“巫术”与“信仰”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征南提督,此刻,早已被这股名为“工业”的、无可匹敌的伟力,震撼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些如同怪物般不知疲倦的机器,看着那些如同山峦般堆积的、精美到不似凡间之物的商品。他那颗早已被传统战争逻辑填满的脑袋,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得粉碎!
参观的最后,林乾将他带回了侯府的书房。
一杯泡好的红茶,被轻轻推到了雷鸣的面前。茶汤色泽醇厚,热气氤氲。
林乾没有说话,只是当着他的面,用银夹夹起了三块方糖,“叮叮当当”地,尽数投入了那杯红茶之中。
“尝尝。”
雷鸣端起茶杯,那股混合了茶香与极致甜味的气息,已经霸道地钻入了他的鼻腔。他将信将疑地啜了一口。
“轰——”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蛮横霸道的、纯粹的幸福感,在他的味蕾上悍然炸开!那股甜意,是如此的直接,如此的猛烈,仿佛一道甘美的闪电,从他的舌尖,一路贯穿他的脊髓,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瞬间舒张开来,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在他品味着那足以颠覆人生的甜美之时,林乾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如同在宣布一道神谕,为西南那场看似无解的战争,给出了最终的、不容置疑的“答案”。
“雷鸣,记住。”
林乾的目光,穿过氤氲的茶气,落在了雷鸣那张依旧残留着震撼的脸上。
“要对抗‘神权’,最好的武器,从来都不是‘科学’,而是……‘无法拒绝的、美好的生活’。”
“把这些棉布、白糖、雪花盐,都带回去。用它们,去武装你的商队,去倾销整个西南,去收买每一个还在犹豫的土司与村民。”
林乾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深邃而又冰冷。
“用它们,去告诉那些还在黑暗的丛林里,吃着发霉的芋头,舔着带毒的石头的人……”
雷鸣下意识地,又喝了一大口那甜得令人发指的红茶。那股幸福感,再次,将他彻底淹没。
林乾微笑着,说完了那最后半句话。
“……而跟着‘神农’,他们,和他们的子子孙孙,每天,都能,喝上,这么甜的茶。”
数日后。
京城东门,尘土飞扬。
一支由数百辆巨大四轮马车组成的、史无前例的庞大“商队”,在雷鸣的亲自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再次开赴西南。
车上,装载的不再是冰冷的刀枪,也不是笨重的火炮。
而是一种足以,颠覆一个地区“文明”进程的、最甜蜜也最致命的武器。
——盐,与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