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初设的总督府衙门之内,空气里还残留着新漆与木料的清香,混杂着南方特有的、潮湿的草木气息。
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桌案之上,两枚官印并排而置,无声地对峙。
一枚是“征南提督”帅印。青铜所铸,虎钮之上满是征尘,依稀可见刀兵划过的冷冽刻痕,带着一股尚未散尽的血腥与杀伐之气。
另一枚则是“云贵总督府”之印。崭新的白玉印体温润通透,在从窗棂透入的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散发着新墨与文书的味道。
暴力与法度,征服与建政,两个时代的象征,在此刻被浓缩于这一方小小的桌面之上。
雷鸣站在桌案前,身姿笔挺如松。他身后,是一排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的土司头领。这些昔日盘踞一方、桀骜不驯的枭雄,此刻面如死灰,浑身颤抖,连抬头看一眼这位煞神的勇气都没有。
“秦大人。”雷鸣的声音沉稳而洪亮,不带一丝感情,“所有叛乱首恶,共计一百一十七人,尽数在此。另,查抄罪证、供词、关联宗卷共三百余册,也一并移交。”
新任的云贵总督府最高司法长官秦峰,带着几名从京城通州学堂毕业的年轻属官,快步上前。他看着眼前这群曾经搅动整个西南风云的囚徒,又看了看雷鸣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自他抵达西南以来,这位征南提督便彻底兑现了他的诺言。除了必要的军事清剿,所有关于审判、安民、建政的事务,雷鸣没有插手分毫。他麾下那支足以让小儿止啼的虎狼之师,就那样安静地驻扎在城外,像一头收敛了所有爪牙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秦峰这些文官在废墟之上建立新的秩序。
“有劳提督大人。”秦峰拱手,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意。他挥了挥手,身后的法司官吏立刻上前,开始清点人犯与宗卷。整个交接过程肃穆而高效,充满了制度运转的冰冷美感。
雷鸣将最后一卷记录着土司罪证的宗卷亲手交到秦峰手中,随后便后退一步,一个标准的军中抱拳礼,再无一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坚硬如铁,没有丝毫留恋,仿佛身后那场即将决定上百人生死、重塑整个西南法度的世纪审判,与他再无半点干系。
新生的“云贵总督府”正式挂牌成立的大典,被安排在三日之后。
典礼的最高潮,并非总督秦峰的就职演说,而是一场由雷鸣主导的、象征着权力彻底移交的仪式。
高台之上,当着所有新归附的土司、西南本地官员以及秦峰等一众京城文官的面,雷鸣从亲卫手中,接过了那枚陪伴他南征北战、染血无数的“征南提督”帅印。
他没有丝毫迟疑,大步走向那位手捧圣旨、代表着京城天子威仪的“天使”。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枚象征着西南最高军事指挥权的青铜虎印之上。
雷鸣高举帅印,环视全场,声音如洪钟大吕,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是个军人。”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曾经的敌人,如今的降将,又扫过秦峰等一张张充满书卷气的文官面孔。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是胜利。”
“如今,西南已定。”他缓缓举起帅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郑重地,将其放入了天使捧着的丝绸托盘之中,“‘刀’,当入鞘。”
当帅印落入托盘的那一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声响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西南旧时代的沉沉暮气,也劈开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迷障。
雷鸣收回手,负于身后,目光坦然地望向秦峰。
“接下来,如何让这片土地长出粮食,建立法度,那是秦大人和你们这些‘文官’的事。”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当我大周的‘刀’再次出鞘时,它所保护的,是一片富庶而又安宁的土地。”
话音落定,满场皆惊。
这番话,堪称“军人不干政”的完美宣言。它彻底斩断了所有文官心中对于“武人拥兵自重”的最后一丝担忧,也为帝国未来的军人,划下了一条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红线。
秦峰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悍气、他曾经发自内心鄙夷过的武夫,眼中第一次褪去了所有偏见与审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发自肺腑的敬佩。他缓缓整理了一下自己崭新的总督官袍,然后,对着雷鸣,深深地、郑重地,鞠下了一躬。
这一躬,无关官阶,无关派系,只为敬这番高义。
“提督大人……高义!”秦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下官……佩服!”
雷鸣坦然受了这一礼。他微微颔首,目光中没有丝毫的骄矜,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侯爷……我终于明白了。
他在心中默念。
‘刀’与‘笔’,并非敌人。它们只是在不同的时间,为帝国尽不同的‘本分’罢了。我,找到了我作为‘刀’的位置。
在这场残酷的西南战争中,他不仅为帝国打下了一片广袤的江山,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也为未来所有的大周将领,找到了一个最正确、也最安全的位置。
当雷鸣一身轻松地走下高台,走出那座崭新的总督府时,一阵带着泥土芬芳的微风迎面吹来,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硝烟的味道。
他的身后,是秦峰等人忙碌而充满活力的身影,他们正在为了这里的建设、法度与未来而激烈地争论,空气中充满了欣欣向荣的喧嚣。
他的眼前,则是返回京城的、漫长而又平静的道路。
一场战争结束了。
而另一场属于整个帝国的、更宏大的建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