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脚,用力跺了一下地面。
三下。
短,急,密。
脚底震感顺着青石传开,像敲在一面破鼓上。我知道那头听得懂——噬灵蚓皇从不睡懒觉,尤其在这种时候。它最爱钻地缝,啃墙根,偷听别人裤兜里的悄悄话。现在,它该动了。
我没走,也没回头。
就站在原地,拍了拍手,像是刚干完一件小事。
其实心里早翻了八百个跟头。
那个抱册子的灰袍弟子,袖口露出来的黄纸边角太熟了。是峰主专用的加急批文笺,带暗纹水印,外门根本拿不到。他一个轮值小杂役,凭什么揣一张新规同意书的副本?还抱得那么紧,生怕被风吹走似的。
更别说东南角第三块青石下的醉相思蛊花粉——我埋的时候数过,一共十三撮,齐整得很。可刚才一摸,少了一撮半,边缘还有轻微刮痕,像是有人用指甲抠过土层。
谁会半夜趴这儿挖粉?
我蹲下来,指尖顺着石缝往下探,触到底部湿泥时顿了顿。这地方不靠泉眼,也不临雨沟,按理说不该有水分。除非……有人贴着墙根站太久,汗滴下来了。
我捻了捻指腹的泥,没闻,直接抹在舌头上。
咸中带涩,汗味没错,但混了点别的——淡淡的药渣气,像是《千毒录》里提过的“定神散”,专用来压体内真气波动,防止被人用神识扫出身形。
内门人才配领的丹方。
我慢慢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顺手从怀里摸出一颗果核,咔嚓咬了一口。甜的,柳蝉衣前天塞给我的,说是新晒的辟毒枣。其实我早不吃这些了,胃里那玩意儿能消化铁钉,哪还在乎什么尸气毒雾。但我喜欢她塞东西时瞪我的样子,像只炸毛猫。
嚼着果核,我晃到阵盘控制区角落,装作检查东枢节点数据。登记册摊开,笔尖在纸上划拉几道,写的是:“符流偏移率0.3%,建议微调。”
没人看得懂,这行字用的是毒医密语倒写的静默探针咒,等巡查弟子把它录入主控台,就能悄无声息地扫一遍地基深处的能量脉络。
写完我就退到阴影里,背靠着墙,一口一口啃果核。
心跳开始慢下来。
我咬破舌尖,吞下半枚忘忧果核。凉的,滑进喉咙像条小蛇。身体立刻软了下去,呼吸停住,体温直往下掉。假死状态,练了十年才敢在这大庭广众用一次。
闭眼那一瞬,瞳孔自动转成竖瞳。
视野变了。
灵气不再是光点或流线,而是颜色和质地。红的是躁动,蓝的是沉寂,绿的是活物,紫的是残念。而阵盘底下那片区域……缠着一道幽金色的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每隔七息就轻轻颤一下,像有人在远处敲钟。
我盯住了它。
那金丝不是从阵眼里出来的,是从更深的地方爬上来,贴着地脉走,绕过三十六根承重柱,最后钻进主控阵心的一个死角。它不供能,也不耗能,就像……寄生虫趴在宿主身上,静静听着心跳。
可最怪的是,它的震动频率,跟我小时候在乱葬岗拼蛊阵时画的第一幅图,完全一致。
五岁那年,我被毒寡妇咬醒,浑身发烫,在坟堆里爬了一夜。没工具,就拿死人骨头当笔,用蛊虫排成线条。那天拼出来的阵图很简单,只有七个节点,连起来是个歪歪扭扭的圈。
但它活了。
而现在,这道金丝的律动,正是那个圈的节奏。
我猛地睁眼,喉头一热,硬生生把那口气咽回去。假死不能破,否则监察阵立刻报警。我靠在墙上,脸朝下,果核渣从嘴角掉出来,落在登记册上。
脑子里嗡嗡响。
这不是巧合。
护山大阵的地基里,藏着点不该存在的东西。
它认得我。
或者说,它记得我五岁时的气息。
我伸手摸了摸后颈,红痣有点发烫,像是被太阳晒过。烛九阴今天特别安静,断剑里的青铜蛇首一点动静没有。平时它最爱倒着说话,一句“修玄界很苦来着”能念叨半天,现在却像个死物。
难道它也感觉到了?
我撕下内袍一角,蘸着指腹刚蹭到的汗泥,写下三行字:
非阵,乃棺。
非力,乃誓。
非器,乃人。
写完点燃,火苗窜起又灭,灰烬被风卷走。这是我给自己设的记忆锚点,烧一次,刻一次,以后只要再碰同类气息,就会自动想起这一刻的感觉。
然后我走到阵盘前,假装疲惫地拍了下散热槽。
顺势把一块桂花糕碎屑塞了进去。
里面裹着一枚蛊卵,是我昨晚从噬灵蚓皇屁眼里挑出来的微型分体,能在不惊动系统的情况下,偷偷抄录底层日志。
做完这些,我回到墙角,重新靠好,掏出最后一颗果核。
咔嚓。
咬得特别响。
眼角余光一直盯着东南方向。
地底的震动还在,但越来越远。
脚步似的,又不像脚步,更像是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泥土里滑行。
噬灵蚓皇出发了。
它不会让我失望。
那条蠢虫虽然怕吵、爱吃、爱放臭屁,但有一样好处——从不迷路。它肚子里有张地图,是我在它出生第一天就用血画进去的,整个宗门地下三百丈内的每一条毒脉、每一处暗渠,它都记得比自己名字还熟。
只要那个灰袍弟子踩过沾了血引蛊的土,它就能一路追到对方裤裆里藏了几枚铜板。
我继续啃果核,腮帮子一鼓一鼓。
忽然,指尖一麻。
不是来自地面,也不是心绪链接传来的信号。
是阵盘本身。
我刚塞进散热槽的那块桂花糕,似乎触发了什么。
监控屏上闪过一行异常数据:底层协议访问请求x1,来源标识为空白。
空标访问。
意味着没有身份认证,也没有路径记录,就像是有人凭空把手伸进了系统的命门。
我盯着那行字,没动。
三秒后,屏幕恢复正常,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但我清楚看到了——就在刷新前的最后一帧,那个空白标识的后面,浮现出半个字符。
像“楚”。
又像“初”。
我放下果核,慢慢直起身。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拖拽声。
不是脚步,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
有人正抱着什么东西,快速穿过广场。
我转头望去。
侧廊拐角,一抹灰影一闪而过。
太快,看不清脸。
但那身形……有点像刚才那个抱册子的弟子。
不对。
那人走路是顺拐的。
刚才那个不是。
我眯起眼。
正要抬脚,脚下忽然一震。
这次不是来自地表。
是地底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共鸣。
像是那道幽金色的丝,突然被人拨了一下。
嗡——
我耳膜一刺,胸口像被锤了一下。
胃里那团东西微微蠕动,像是醒了。
就在这瞬间,断剑里的青铜蛇首,终于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