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灰,从东阁的屋檐底下钻过,吹得我袍子下摆扑啦啦响。
我站在偏殿门口,嘴里还残留着纸屑的苦味,那张“快跑”的符纸已经咽下去了,喉咙有点涩。
可我没走。
转身进了柴房,稻草堆里埋着个铜铃,我摸出来,手指一弹,叮——叮叮。三声短,是暗号。老规矩,有事要办了。
我在地上划了四个字:“谣自西来,查根。”
划完就走,连脚印都没多留一个。
天刚亮,药池边上雾还没散,柳蝉衣就来了。她提了个竹篮,里面不是毒草,是一张叠得方正的黄纸。
递给我,一句话不说。
我接过,看都不看,直接塞进嘴里嚼了。纸上有股子酸腐味,像是泡过醋又晒干的树皮。
咽下去后才说:“让他们议,议到大会上再说。”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脚步轻得像猫踩在瓦上。
我正要走,看见空寂杵在广场中央,拄着他那根破竹杖,慢悠悠扫地。这老头平时守苦海崖,今儿倒稀奇,跑青玉峰来了。
他扫一下,停两下,每扫三下就抬头看我一眼。眼神浑浊,但我知道他不傻。
我走近点,压低嗓门:“施主今日不守门,倒来扫尘?”
他咧嘴一笑,缺牙缝里蹦出一句:“尘不在地,在心。”
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桂花糕,塞进石缝里,拍拍手走了。
我盯着那块糕,愣了半秒。
明白了。
有人在用甜东西盖住毒,哄着人听话。
就像那炉“清心宁神丹”,闻着香,吃着顺,其实肠子都烂了还不自知。
好手段。
但我更擅长等。
等他们把毒吃进嘴,嚼碎了,咽下去,等到想吐都吐不出来的时候——
再动手。
太阳爬上山头,钟声敲了三下,弟子大会开始了。
百来号人挤在广场上,外门居多,一个个脸色绷得跟石头似的。有人低头抠指甲,有人偷偷瞄我,还有几个凑在一起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见。
“他真把通行令交出去了?”
“亲眼见的,手抖得跟筛糠一样。”
“还送‘玄参’?哪来的?咱库房都没这么多。”
我站在高台边上,破袍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要起飞的纸灯笼。
脸上装出点怯生生的样子,搓着手,低着头,活像个被叫家长的学生。
一名执事弟子站出来,三十出头,姓李,平日最爱讲规矩。
他抱拳,声音洪亮:“楚师弟,昨夜你亲手交出三枚通行令,又送辅材入东阁炼丹,若非与药王谷勾结,为何如此顺从?”
这话一出,全场静了。
所有眼睛都扎在我身上,像钉子。
我没急着答。
先抬头看了看东阁屋顶——那根细线还在,半片干桂花随风晃荡。
然后才开口,声音不大:“你们可知,昨夜第一炉‘清心宁神丹’送去哪儿了?”
没人说话。
我冷笑:“执法堂墨无涯座下八名亲卫,一人一颗,今早巡查时步子齐得像排练过。”
台下有人皱眉。
我继续:“走路整齐不是错,可他们眼神空的,嘴角翘的,笑得不像活人。你们谁见过死人自己笑?”
人群里一阵骚动。
我抬起手,掌心躺着一枚果核,轻轻一碾,咔。
瞳孔瞬间变竖,蛊识扫过全场。
没发现控心类蛊术痕迹,松了口气。
至少现在,这些人还是自己的主。
“我若真降,何须等今日?”我声音冷下来,“五年前阵法峰夺权,我摔死三次,他们照样说我装的。如今敌人都打上门了,反倒问我为什么不战?”
有人小声嘀咕:“那你也不该交钥匙啊……”
我猛地抬头,眼尾红痣一闪。
“交?”我从怀里掏出三块木牌残片,往台上一拍,“这是通行令!他们录入时用了蚀灵火印,想烧断我的阵纹根基!你们倒说说,是我要降,还是他们在毁我命脉?”
残片边缘焦黑,裂纹清晰,一看就是高温灼烧过的。
台下安静了几息。
刚才质问的李执事脸色变了变,没再说话。
我指着东阁烟囱:“那日我刻了个‘反’字在炉底,不是投降,是等他们把毒吃进嘴里。等他们觉得稳了,得意了,再一口吐出来,喷他们一脸。”
“现在,谁还想问我为什么不动手?”
没人应。
我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有些人避开视线,有些咬着嘴唇,还有几个年轻弟子,眼里闪着光,像是信了。
但也有人,低着头,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很轻,一闪而过。
但我看见了。
不是笑,是信号。
我心头一紧,但面上不动。
这时候不能乱。
必须稳住。
“今日之后,若有谁再传‘楚昭然投敌’这种话——”我顿了顿,声音沉下去,“我不抓,不罚,只让他尝尝,什么叫‘清心宁神’。”
最后一句,我说得很轻,像唠家常。
可不少人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
怕我那些阴损招数。
怕我半夜撬开他们的床板,往枕头底下塞噬虫。
怕我笑着递杯茶,喝完后三天说不出整句话。
我不否认。
有时候,让人怕,比让人信,管用得多。
大会没散,我还站在台上。
风忽然大了,吹得旗幡哗啦响。
我抬手扶了扶耳垂,那里有层茧,常年磨出来的。
就在这时,后排一个弟子站了起来。
二十岁出头,瘦脸,左眉有道疤。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奇怪:“楚师兄说得有理。可若真为防奸细,不如当场查验所有人心神是否清明。”
我眯眼看他。
他说得冠冕堂皇,可语气太顺了,顺得像背过好多遍。
“怎么查?”我问。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镜:“此乃‘照心鉴’,可映出魂魄波动。若谁心中藏鬼,镜中立现黑气。”
我笑了。
笑得肩膀直抖。
“好家伙,”我说,“你一个外门弟子,藏得挺深啊。”
他不动声色:“为门派清肃内患,理所应当。”
我慢慢走下两阶,离他近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三槐。”
“哦。”我点头,“那你告诉我——昨夜子时,我在哪?”
他顿了一下:“不知。”
“那你怎知我不是去见药王谷的人?”
“我只是提议查验。”
“巧了。”我从袖子里摸出半块桂花糕,正是早上空寂塞进石缝的那块,“这块糕,是你拿的吧?你把它泡在水里,取汁液混进茶里,请三位同门喝了。”
他瞳孔缩了一下。
“他们现在坐在后排,”我指了指,“眼神发直,嘴角微扬,笑得跟佛龛里的泥胎一样。你猜,他们是不是也想‘查验’我?”
全场哗然。
他脸色终于变了。
我往前一步,声音压低:“现在,轮到我问你——你背后是谁?”
他张嘴,刚要答。
忽然,整个人僵住。
嘴角猛地向上扯,咧出一个极大、极不自然的笑容。
像被人用线拽着往上拉。
我一把拽住他手腕,拇指按在他脉门上。
皮肤冰凉。
心跳……太快了。
不是人的心跳。
是某种东西,在他身体里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