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风还在往上抽,像有谁在地底开了口井,把整片天都吸歪了。我靠在柳蝉衣撑起的藤架上,断剑插在肚子底下,血顺着腿缝往下滴,一滴一颤,跟钟摆似的提醒我还活着。
她把我从碎石堆里拖出来时,我正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块腊肉,挂在青玉峰后厨的梁上,风吹得晃,油往下淌。
“你要是真死了,”她一边缠藤蔓一边说,“我就把你做成标本,挂执法堂门口当门帘。”
“那得多臭啊。”我咳了口血沫子,“人家路过还以为进了腌菜铺子。”
她说不出话,手却没停。藤条绕过我的腰、肩、颈,最后卡在剑柄根部,稳住那根不能拔的铁条。我知道她在怕——不是怕我死,是怕我死得太体面,不像个草包。
可我现在就得像个快烂透的草包。
因为就在我俩缩进这口枯井前半个时辰,万毒窟的信使来了。
不是飞鸽,也不是传音符,而是一根缠着黑纱的骨笛,插在我之前扔出去的草环上,像串了根烤鸡翅。
上面刻了五个字:**三日后,战约**。
花倾城亲笔。
我没笑。这种时候笑,容易把肠子震出来。
但我也没慌。慌什么?她要战,我就陪她玩。只不过——规矩得由我来定。
我舔了舔牙缝,那里藏着个小蛊囊,三年前从她发簪上蹭下来的鳞粉,混着半缕头油,一直没舍得用。现在正好。
“老九。”我冲腰带努嘴,“装死的时候到了。”
皮绳动都没动。也是,刚才那一炮放完,它估计连尾巴尖都不想抬。
柳蝉衣看了我一眼:“你要进去?”
“我不去,药怎么下?”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掌心,“我又不能指望赵日天那傻小子帮我送饭。”
她说不出话,只把藤蔓往我背上多绕了两圈,像是捆柴火。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上次我去万毒窟偷鸡,结果被食人藤认出气息,追着满园子跑,最后还是靠装腹泻才脱身。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我是奔着让人拉裤子去的。
我们借着后山毒草园的老藤,反向接进他们厨房通风口。那路我熟,十年前为了偷一口炖蛇羹走过八回。柳蝉衣在外头控藤,我在里头爬,断剑硌着肋骨,每挪一步都像有人拿钝刀在刮骨头。
终于摸到灶台底下,我咬碎草环,放出梦涎虫。
小东西通体透明,长得像鼻涕虫配了对翅膀,专爱钻热气。它一飘进去,就开始吐药饴——不是毒,是引子。加了料的甜粉,混在灵粥里喝下去,劲儿不显,等裂风散一上身,立马翻倍发作。
据说吃了会梦见自己是只蝴蝶,在雷雨天扑火。
我估摸着,到时候他们打起来,一半人在砍对手,另一半在跳大神。
第一波成了。
但我还得再走一趟。
光下药不够,得亲眼看看他们怎么用。
所以我换了张脸。
撕了块早年留下的替身蛊皮贴脸上,吞半颗哑脉丸压住灵气,穿上小厮灰袍,扛着炭筐就往营地溜。守门的食人藤嗅了嗅,我屏住呼吸,让识味鳞粉缓缓散发——那是她的味道,一点檀香混着铁锈,还有……嗯,昨晚没洗头的汗味。
藤蔓晃了晃,放行。
我低着头往里走,炭筐压得肩膀疼。经过厨房时故意绊了一下,筐翻了,炭滚一地。我趴在地上捡,顺手把最后一撮药饴弹进主灶灰堆。
这是关键一步。他们战前要用这灰熏甲,毒素经皮渗入,比喝下去还狠。
刚爬起来,脚步声来了。
我低头咳嗽,嘴里含了口血,顺势吐地上。
她走到面前三步远,停了。
我没敢抬头,只看见她鞋尖沾了点泥,左脚第二颗扣子松了半寸。
空气静了几息。
然后她开口:“明日之战,不容有失。”
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砸进碗里。
我应了一声“是”,嗓音压得嘶哑。她没再问,转身走了。发间那根藤曼轻轻抖了下,像是察觉了什么,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知道她在怀疑。但她不会想到,怀疑的对象正蹲在地上捡炭块,裤裆还破了个洞,露出膝盖上的旧疤。
那是五岁那年被毒寡妇咬的印记,如今成了伪装的一部分。
我忍着痛一路蹭到侧茅坑,假装腹绞痛,一头扎进去。臭气扑面而来,反倒帮了大忙。
放出一只腐影蛊,模样跟粪虫一模一样,还自带嗡嗡声。它刚爬出去,天上盘着的血嗅鸢果然跟着飞走了。
我趁机钻进排水渠。
窄,湿,滑。断剑卡在石棱上好几次,疼得眼前发黑。有两次差点晕过去,全靠咬舌撑着。嘴里全是血和土,咽下去像吃了一碗泥汤圆。
中途摸到一块硬物,掏出来一看,是块烧焦的药渣,从灶底带出来的。我塞进怀里,留着验成分。
终于爬出另一头,离敌营半里外的枯井旁。柳蝉在那儿等我,一把将我拽上去,塞进地穴。
我瘫在地上喘,手还在抖。
她递来水囊,我没喝,先把药渣拿出来,放在掌心看了看。
“甜得很。”我说。
她皱眉:“你说什么?”
“疯味正浓。”我把药渣塞进嘴里嚼了嚼,舌尖泛起一股诡异的回甘,“等他们明天吞下裂风散,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跳舞。”
她盯着我:“你会不会也疯了?”
“我一直都疯。”我咧嘴,吐出渣滓,“只是别人看不出来。”
头顶传来轻微震动,是万毒窟那边在夯地基,准备擂台。远处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像是在排练什么阵法。
我闭上眼,听见烛九阴在断剑里咕哝了一句:“着熬苦很界修玄。”
我没理它,只把手伸进灰袍内袋,摸出那枚骨笛。
轻轻一折。
咔。
笛身断成两截,黑纱飘落,盖在我染血的手指上。
外面风平浪静。
没人知道,一场大战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