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门槛上那撮灰,笑得有点累。
这玩意儿不该在这儿。纸钱烧完的碎屑又轻又脆,风一吹就散,可它偏偏堆得整整齐齐,像有人拿小刷子扫过一遍。更别提那股味儿——不是香火气,也不是焦糊味,是甜的,带点腐烂果皮那种腻在鼻尖甩不掉的甜。
柳蝉衣站我身后半步,没说话,但袖口动了一下。她总这样,不动声色地准备着什么要命的东西。
“他们不是来查我的。”我又说了一遍,像是在提醒她,也像是在提醒自己,“是来杀我的。”
话音刚落,地上那层还没散尽的绿藤纹路突然抽了下,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底下拽了一把。我脚底一凉,低头看去,原本顺着血引蔓延的暗色脉络,竟开始往回收缩,还带着点黏糊糊的拉扯感,跟被人嚼过的口香糖贴在鞋底似的。
不对劲。
我的阵不会自己收。
“退后。”我猛地抬手拦在柳蝉衣身前,她往前半步的动作硬生生停住。
“怎么?”她问。
我没答,弯腰伸手抹了把地面,指尖沾了点湿泥似的东西。捻了捻,没味道,也没蛊虫反应,但它在我掌心微微发烫,像块埋进土里刚熄灭的炭。
“墙有问题。”我说。
话刚出口,院角那三人原本踉跄后撤的身影忽然一顿。他们动作一致得离谱,连肩膀起伏的节奏都一样,活像串在一根线上的木偶。下一秒,中间那人反手一掌拍向右侧青砖墙。
砖面没裂,也没响。
可那一掌下去,墙面居然凹进去一圈,像打在熟透的柿子皮上,软塌塌地陷了个坑。紧接着,裂缝无声蔓延,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冷风从里头钻出来,扑了我们一脸。
腥的。
不是血腥,也不是尸臭,是那种搁了太久、连霉都懒得长的死味。
“别跟。”我一把攥住柳蝉衣手腕,力气大得听见她腕骨轻响了一声。
她没挣,只皱眉:“你捏疼我了。”
“那就记住这疼。”我盯着那洞口,“他们要是真想逃,不会挑这地方撞墙。这墙不是咱们峰上的东西。”
她说不出话了,因为就在那三人身影彻底消失的瞬间,整面墙开始蠕动,砖石像肉一样挤在一起,缓缓闭合。到最后,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仿佛刚才那洞根本没存在过。
可地上的阵还在动。
我的血引千丝缚本来是困人的,现在反倒成了导管,那些绿色纹路正一寸寸被往地下拽,像是有谁在下面用吸管喝汤。
“糟了。”我低声道。
柳蝉衣反应快,立刻甩出一把药粉,洒在周身三尺。粉末遇空气泛起淡黄雾气,她屏息道:“你那阵……是不是用了你自己血?”
“废话,不用血怎么引?”
“那你完了。”她冷笑,“人家拿你的血当钥匙,门都给你开好了。”
我咬牙环顾四周,发现屋檐滴水的位置变了。刚才还是匀速往下坠,现在每一滴落下来都是紫黑色,砸在地上“啪”一声炸开,溅出细雾。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哭魂菇。这玩意儿不杀人,专撩人心事,吃一口能让人抱着尸体哭三天。
头顶瓦片也开始响。
没有风,可一片片瓦却自己挪动起来,拼出一个大字:“罪”。
每一道笔画缝里都在渗油,黑乎乎黏哒哒,顺着屋檐往下淌,滴到院子里发出“滋啦”声,冒起白烟。
蛐皇在我腰带上猛地一绷,整个身子鼓起来,像条随时要弹射出去的弹簧。它怕了。它平时再混蛋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怂。
“他们用你的阵做引信。”柳蝉衣捂住口鼻,声音闷在袖子里,“你还愣着干嘛?切断血源啊!”
我抬手就想划破另一只手掌补血,可指尖刚碰到皮肤,就顿住了。
不对。
太顺了。
这些人明明能直接动手,非要演一场拘押戏,撒纸钱、撞墙、留洞……一步步引我们注意这些显眼的东西。可真正杀人的招,从来不在明处。
我蹲下身,手指沿着一条扭曲的绿纹滑过去。触感不对劲,不是蛊虫爬行的那种微麻,而是……温热的,带震动的,像摸在某种活物的血管上。
“这不是阵法失控。”我慢慢抬头,“是被接上了别的东西。”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冷笑,“咱们刚才打得越狠,流的血越多,怒得越厉害,这陷阱就越高兴。”
她愣住:“你是说……它靠情绪启动?”
我点头:“不止。它专门挑我们杀意最盛的时候开闸。血引是引子,战意是燃料。咱们越是想杀他们,就越是在给这鬼东西充电。”
她沉默两秒,忽然“呸”了一口:“所以他们故意激你喷血、布阵、放毒?就是为了让你上火?”
“对。”我说,“这群人不是死士,是演员。他们的任务不是打赢我,是让我生气。”
她眯起眼,盯着那堵重新闭合的墙:“那现在怎么办?回头找执法堂算账?”
“算个屁。”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人都钻地里了,账你也只能在阴曹地府跟他们写借条。问题是——”我指了指脚下,“我们现在站在一个靠‘愤怒’发电的毒阵中心,而你刚才已经咳过两回了,说明你也在上火。”
她瞪我:“你少转移话题。”
“我没转移。”我抬脚踩住一条正往地缝里缩的绿纹,“我现在不动手,不补血,也不骂街。可你看——这阵还在转。说明它已经攒够了前期能量,现在自循环了。”
话音未落,院子四角同时响起“咔哒”声,像是机关锁打开。紧接着,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链从地下探出头来,顶端挂着巴掌大的青铜铃铛,轻轻晃着。
铃声很轻,但一入耳,我就觉得太阳穴突突跳。
这不是声音,是频率。
专震脑仁的那种。
柳蝉衣脸色一白:“这是‘扰神铃’!三十年前就被禁了的玩意儿,能让人七窍流血还不自知!”
“现在知道也不晚。”我咬牙,感觉鼻腔有点发痒,抬手一抹,指尖带红。
流血了。
可我还清醒。
因为我没再动杀心。
我反而笑了。
“他们算准我们会追,会怒,会拼命。”我抹了把鼻血,涂在掌心,“但他们忘了——我这人打架不行,拆台可是一绝。”
柳蝉衣盯着我:“你又要装死?上次你在藏书阁假死骗丹药,害我替你背了三个月扫地任务!”
“这次不装。”我摇头,“这次我真要停下来。”
说着,我盘腿坐下,把断剑横放在膝上,双手搭在剑柄两侧,闭眼。
“你疯了?!”她压低声音吼,“这时候打坐?!”
“不然呢?”我睁开一只眼,“你想继续打?打得越狠,这阵越欢?还是你想往外冲?门口那灰到现在都没散,说明外面还有标记。只要我们踏出去一步,下一波毒就等着接班。”
她哑火了。
的确,眼下两条路:要么硬闯,变成移动毒罐;要么原地不动,等对方收网。
可还有一条路——
我不动,不代表我不能让别人动。
我悄悄把手伸进袖袋,摸出一颗果核。啃过的,边缘带牙印那种。然后,我轻轻把它放在掌心,用拇指推着,一点点碾碎。
果核裂开时,发出极轻微的“咔”声。
几乎同一刻,蛐皇在我腰带上猛地一颤,随即放松下来。
我知道它明白了。
因为它开始缓慢地、一圈圈地松开缠绕姿势,像是在卸力。
我在切断输出。
不再供血,不再动怒,甚至不再思考反击。
我只是坐着,像个真的放弃抵抗的人。
可我心里清楚——
这场戏才刚开始。
敌人想让我们把自己埋了?
行啊。
那我就先躺平,看看是谁先忍不住掀盖子。
蛐皇的尾巴轻轻扫过我小腿,那是它在说:等你下令。
我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风停了。
雾更浓了。
院墙内侧开始渗出透明黏液,像一层膜在缓慢生长。
我依旧坐着,呼吸放得极慢。
柳蝉衣站在我旁边,一只手按在后腰暗袋上。
她的指尖,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