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墨无涯的探子走偏了。
他那根黑骨铃刚才划过地脉时,拐了个弯,往南坡东侧去了。估计是被我前头撒的蛊砂引偏了道,那玩意儿烧起来冒的是绿烟,看着像阵眼漏气,其实只是赵日天上次炸厨房剩下的废料,我顺手捡来当诱饵。
机会来了。
我眼皮掀开一条缝,舌尖顶上颚,把最后一丝蛊息顺着断剑里的铜蛇倒灌出去。烛九阴在剑身里咕哝了三声,声音像是有人拿破锣倒着刮:“反相启……反相启……反相启。”
南坡上空那层银甲红袍的幻影军队猛地一抽,旗面“刺啦”一声裂开,布帛变成枯骨串成的长链,战马四蹄崩解,露出森森白骨,马头扭成九十度,眼眶里爬出两条细藤,直往云层钻。
整片影像开始往下淌东西。
不是血,也不是雾,是那种烂到发黑的树皮屑,一片片从虚影表面剥落,打着旋儿往下掉。空中那支“援军”越缩越小,最后轰地一声炸开,化作一张巨脸。
獠牙外翻,嘴角裂到耳根,双眼全是血窟窿,还在不断往下滴着黏糊糊的黑浆。
万毒窟的镇魂图腾。
我五岁那年在乱葬岗拼蛊阵时见过一次,那晚风大,这脸在天上飘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整个山谷的虫子都死了。
现在它又来了。
而且正对着高台上的那位“慈悲使者”。
墨无涯站那儿没动,可他手里那本佛经突然自燃,火苗是紫的,烧得极快,转眼就只剩一把灰。他判官笔“锵”地出鞘半寸,笔尖冲着南坡点了三下。
我没笑,也不敢喘粗气。这种时候,连心跳都得压着节奏来。
果然,他抬头看天,脸色还是那副笑模样,可眼角抽了一下——很轻,但躲不过我的眼睛。他认出来了。这鬼脸只有亲手屠过毒窟的人才认得全貌,别的魔头顶多听过传说,他不一样,他是主刀的。
我咬破舌尖,一口含蛊的血雾喷出去,不冲天,贴地走。血雾钻进凝镜术残痕,像油泼进火堆,“呼”地一下窜起半人高的猩红火线。
鬼脸双瞳瞬间亮了。
两团血火在眼窝里打转,嘴里传出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在念咒:“墨——无——涯——你欠的命,该还了……”
最后一个“了”字拖得特别长,尾音直接岔成哭腔。
高台上那人终于动了。
他肩膀抖了一下,不是笑,是气得发颤。然后他笑了,嘴角往上扯,比平时高出至少五度,差点撕到耳朵。
“好个小畜生。”他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藏头露尾的东西,也敢装神弄鬼?”
他抬手,判官笔凌空画符,一道血线从他指尖溢出,缠上笔杆,笔尖顿时光芒暴涨。
“给我踏平青玉峰!一个不留!”
话音落地,魔道大军动了。
黑压压一片,像蚂蚁 flood 洪水般涌向南坡,前锋已经踩进我布阵的引信区。他们举着刀,吼着杀号,脚步震得地面发麻。
成了。
我慢慢躺回去,背贴地,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悄悄塞进袖口。指尖在泥地上敲了三下:短,长,短。
柳蝉衣那边得知道,别急着放毒雾。
她要是现在点火,蚀魂瘴还没封窍就被踩散了,前功尽弃。得等这批人再往里走七丈,正好卡在阵心边缘,一脚踩下去,就是三百六十只噬灵蛊同时苏醒的信号。
我装作抽搐,身子一歪,手臂抬起,颤巍巍指向北坡:“不……不要过来……他们来了……”
声音虚弱,带点哭腔,活像个吓破胆的杂役弟子。
底下冲在前面的几个魔修听见了,脚步顿了顿。有人回头看,有人骂了一句“废物”,但整体阵型没停,继续往前压。
很好。怕的就是他们停下。
我就要他们觉得——我们在逃,他们在追。
这才是最舒服的节奏。
我闭眼,耳朵听着地底传来的震动。老蚯蚓贴在我后腰,触须扎进土里,像一根活的测震仪。它告诉我,敌军前锋距阵心还有九丈、八丈、七丈……
六丈。
够了。
我袖子里的手突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这一下不是演的,是真的疼。
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有点损。
我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挤出一声哭腔——不是真哭,是我练过的“醉相思蛊哭法”,专用来刺激噬灵蚓皇发动“彩虹屁护盾”的那种。
“呜……师姐……我好怕啊……”
声音不大,但带着颤,像小孩半夜找娘。
地底猛地一震。
不是大军踩的,是柳蝉衣那边动了。
她收到了信号。
毒草园的鼎火升了三重,风向被强行扭转,原本缓缓扩散的蚀魂瘴被压进低洼沟壑,像一锅煮沸又盖上盖子的毒汤,只等最后一掀。
我听见自己牙齿轻轻磕了一下。
不是紧张,是兴奋。
这招叫“哭阵”,是我和柳蝉衣去年在后山试出来的邪路子。原理很简单——我一哭,老蚯蚓就紧张,一紧张就放屁,一放屁就能激活护山结界;而柳蝉衣那头呢,只要听见我哭,就知道该锁风等爆。
现在,哭声是信号,屁是引信,毒雾是炮弹。
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尘土飞扬,前锋已经冲进阵眼外围。我能感觉到地面传来细微的灵压波动,那是他们的脚踩上了我用蛊血画的地脉纹路。
再有三步,阵法自启。
我手指在袖中慢慢蜷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是疼,是憋着笑。
墨无涯还在高台上站着,判官笔挥得飞快,血符一道接一道砸向南坡。但他没注意到,他脚下那块青石板边缘,有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银丝,正顺着砖缝往上爬,悄无声息地缠上他的靴底。
那是我从后背伤疤里抽出的万蛊母丝,借老蚯蚓的地道送过去的。
只要他再写一道血符,那丝线就会顺着血气回流,钻进他经脉,种下一枚“哭”字蛊。
到时候,我不用哭,他也会替我哭。
前锋魔修踏入阵心区。
一步。
两步。
第三步刚落下——
“轰!”
不是爆炸,是声音。
整片南坡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瞬,紧接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从地底喷涌而出,贴着地面横扫,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岩石发黑,连空气都变得粘稠。
蚀魂瘴,爆了。
前排三十多个魔修当场栽倒,鼻孔流黑血,眼珠翻白,嘴里吐着泡沫。后面的来不及收脚,踩着同伴继续往前冲,结果一脚陷进毒雾,膝盖以下瞬间腐烂,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了。
混乱开始了。
我依旧躺着,一动不动,可嘴角终于忍不住往上翘了半寸。
就在这时,高台上墨无涯突然转身,判官笔指向我这个方向。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听清。
因为我正把辣椒粉一点点抹在断剑的剑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