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心若死灰,万念俱寂。
自测出杂灵根,又闻炉鼎之身,数日间天旋地转,早已将他那点不甘与痴望磨得一干二净。
他缓缓起身,衣衫褴褛,脸上泪痕混着灰尘,狼狈不堪。
他朝着那老人所在之处,深深一揖。
这一拜,不为辞别,只为拜断自己那镜花水月一场的仙梦。
而后,他转过身,步履沉重,朝着殿门一步步挪去。
此地曾是希冀所在,如今却是断肠之乡,一刻也不愿多留。
将要踏出门槛,身后忽传来那苍老之声。
“慢。”
陈默脚步一顿,身形僵直。
他不知这老人还欲如何,是嫌他污了此地,还是要再加折辱。
他缓缓转身,一双眼眸黯淡无光。
那老人依旧佝偻着身子,眼皮半垂,似是连多看他一眼也懒。
只见他在宽大袖袍中摸索了半晌,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来。
那玉牌色作乳白,瞧不出半分灵气,倒似凡俗之物。
老人掂了掂,随手一抛,口中只二字:“拿着。”
玉牌划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落在陈默脚前半尺之处。
陈默身子一震,垂首望着那块玉牌,不明所以,迟疑半晌,方才问道:“这是……”
“废话甚么?叫你拿着便拿着!”老人双眼忽地一睁,语气中满是不耐,“老夫瞧你在此跪了半日,虽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却也倒有几分毅力。此物乃我早年用废的‘识字简’,并非什么珍宝。”
他斜了陈默一眼,又道:“你拿去,闲时学几个字,免得日后下了山,做个睁眼瞎,连自己名姓都不会写,岂不更丢我宗门脸面!”
识字简!
此三字入耳,不啻平地惊雷,将陈默心头死灰炸得烟消云散。他猛地蹲下身,动作之急,竟带起一阵微风。
他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将那玉牌捧起,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性命。
玉牌入手,一股清凉之气自掌心涌入,霎时游遍周身经络,直冲顶门。
刹那之间,万千文字、注释、典故如潮水般涌入他识海。
“天”,高远无垠。
“地”,厚重广博。
“玄”,幽深莫测。
“黄”,初始本源。
一字一解,一词一典,尽数了然于胸。此等玄妙,不可言喻。
陈默呆立当场,如痴如醉。
许久,他心头狂震,随手从旁侧书架上抽出一册典籍。
目光到处,先前那些形同蚁走的符文,那些莫名其妙的字句组合,此刻竟是字字清晰,句句分明!
“欲之大道,在于人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世人皆言,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此乃小道也,不过自欺欺人耳。殊不知,引万花入体,炼情欲为真,方为大道之始,无上法门……”
他看得懂了!
非但识得其字,更通其义,更知其典!
他激动得浑身剧颤,热泪再也按捺不住滚滚而下。
只是此番,流下的不再是绝望,而是再世为人的狂喜。
“多谢前辈!多谢前辈大恩……”
他猛然抬头,便要叩首拜谢,话音却戛然而止。
眼前书案之后,空空如也。
那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恍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陈默怔在原地,四下书架林立如山。
若非手中玉牌尚存余温,识海中万千文字奔涌,他几疑方才种种,皆是心死绝望下的一场南柯梦。
他缓缓吸了口气,那股凉气入肺,激得他神智一清。
此非幻梦。
那老人……那口称他为废物,却又在他穷途末路之际施此再造大恩的老人,是真真切切的。
此恩,重逾山海!
陈默心头百感交集,唯余感激。
他不知那老人名姓,更不知其身份,只记得一个佝偻背影,一腔沙哑嫌恶之声。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这世间最朴拙的方式,聊表寸心。
他先是低下头,将那“识字简”小心翼翼揣入怀中,紧贴胸口。
随即,他正了正衣衫,朝着老人消失之处,肃容跪倒。
他双膝并拢,双手交叠于额前,而后俯身,以额头重重叩向那地砖。
“咚!”
一声闷响,空旷大殿内,余音回荡。
他未起身,复又直身,再次叩首。
“咚!”
额角与玉石相击,眼前已有些发黑。
“咚!”
第三个响头,不带半分虚假。
三叩首毕,他额上已是红肿一片,更有血丝渗出,顺着鼻梁淌下。
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心中唯有一片滚烫赤诚。
他抬起头,对着空处,一字一顿,朗声立誓:“老人家今日再造之恩,小子陈默,永世不忘!他日若有寸进,定当衔环结草,以报万一!”
声中稚气未脱,其意却如金石,掷地有声。
言罢,他缓缓起身,拭去脸上血与泪。
再抬眼时,眸中死寂尽去,唯余一片前所未见的坚定明亮。
他转身望向那重重书海,此番天地,已然不同。
大殿深处,一排巨型书架与墙壁的阴影夹缝中,那“消失”的老人正悄然倚壁而立。
陈默那三声重叩,那一番誓言,字字句句,皆入他耳。
老人脸上古井无波,不见半点动容,心中却在暗自思忖。
“仙媚之体,万古难觅。古籍所载玄之又玄,其威其法皆属臆测,未有实证。此说究竟是杜撰,抑或夸大其词?”
他目光穿过书架缝隙,落在陈默身上。
“倘若此子真是那等体质,又怎会如此狼狈?可那测体法宝,却又不似作伪……”
他眉头一皱。
“是法宝有误,还是仙媚之体本就虚有其名?此事尚难断言。”
“无论如何,看看便知。是虫是龙,自然会显。”
“若这小子真是潜龙在渊,说不定能帮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