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于这绛云霄房为役,时日一久,初时的心惊肉跳,已化作一片麻木。
他见过之事,光怪陆离,匪夷所思。
有女修将男伴赤身缚于床柱,以九节软鞭采补阳元,及至天明,房中唯余一具皮包骨殖的干尸。
亦有数名修士男女混杂,共御一件形如八爪章鱼的法器,互为鼎炉,癫狂浪笑。
更有甚者,以幻术构筑幻境,扮作凡人女皇,上演一幕幕荒唐戏码。
陈默便如伶人散场后的扫除夫役,默然收拾残局。
这一日,日头偏西,陈默自一间房中走出,身后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此番客人尤为不堪,竟以活物相戏,腥臊扑鼻。
他提着沉重袋子,来到一处更为阴寒之地,正是那“公用鼎炉区”。
净庐童子除了各自负责的客房,尚需轮值来此,处置那些被用废的鼎炉。
今日轮值,正该是他。
廊道深处,一扇门半开半阖,门缝中透出昏黄光线,一股浓烈气味如蛇一般钻入鼻窍。
陈默心头一沉,暗道又有活计了。
他脚步放轻,借着门缝朝里望去。
房中陈设简单,地上躺着一个身影。
是个男人,身形颇为高大,此刻却如一滩烂泥,四肢以诡异角度扭曲,显是周身骨骼已尽数断裂。
他赤身之上,遍布青紫掐痕与细密齿印,深可见骨。
地上,一滩暗红血泊已然半凝。
他尚未死绝,胸膛尚有微不可察的起伏,双目圆睁,直勾勾望着顶上,那双眼中空空洞洞,唯余一片死寂灰败。
陈默立于门外,心中竟无甚波澜。
此等惨状,他已见过数次,初见时的惊骇恐惧,此刻只觉麻木。
他脑中竟浮现一个念头:此人受刑之时,是何等惨状?用他之人,用了何等手段?
这念头一生,陈默自己也打了个寒噤。
我这是怎么了?
何时变得如此冷血无情?
恰在此时,廊道那头传来脚步声,伴着低声交谈。
“他娘的,这趟差事忒也晦气,偏是咱们几个轮值。”一个沙哑的嗓音抱怨道。
“有甚晦气?有活干,便有油水捞。你还不知足?”另一个声音则显得老油条气十足。
两个人影渐近,当先一人,正是那日引路的老王,依旧叼着油光锃亮的烟杆。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个尖嘴猴腮的老童子,陈默认得他,姓李,人称“李猴子”。
老王一眼瞧见门边的陈默,眉毛一挑,朝那门缝努了努嘴。
李猴子早已嗅到血腥味,反倒露出一丝贪婪的兴奋,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来,嘿嘿一笑:“哟,又一个!瞧这味儿,怕是玩得狠了。”
他挤开陈默,探头朝里一看,更是喜上眉梢。
老王慢悠悠踱了过来,用烟杆朝着地上的男人虚虚一点,道:“老李,你这厮运气倒是不错,这个,瞧着还有口气在。”
那李猴子搓着双手,一双鼠目放出光来,径直走了进去。
他蹲下身子,在那男人身上四处摸索,手法熟练,像个屠夫在检查牲口。
他捏了捏男人筋骨,又掰开其嘴凑近瞧了瞧。
“啧!”李猴子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惋惜,吐了口唾沫,“可惜了,可惜了!修为被废得一干二净,连根基都毁了。满口牙也被拔光,这是怕他咬人么?嘿,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
老王在门口“吧嗒”抽了口烟,淡淡道:“能剩下什么?不过是些残渣罢了。”
李猴子站起身,惋惜之色一扫而空,转为笑意:“不过嘛,这身子骨还热乎着。虽是残了些,将就着用用,也还能快活几回。而且这厮没了牙齿,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言罢,他竟毫不嫌弃,伸手便抓住那男人的一条腿,作势要往外拖。
那地上之人,原已如死物,此刻许是察觉到拖拽,空洞的眼珠竟微微转动,流露出一丝近乎哀求的神色。
他的嘴唇翕动,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然则,李猴子哪里会给他机会。
他见对方似有挣扎之意,脸上狞色一闪,抬起一脚,便重重踹在那男人的脸上。
“老实点!落到老子手里,是你这废物的福气!”李猴子口中骂骂咧咧,手上加劲,当真如拖一条破袋子般,将那男人拖出了房间。
男人高大的身躯在粗糙石地上拖行,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李猴子拖着他,径直走向廊道深处。
那里,有几个更为狭小黑暗的隔间。
陈默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隔间门“砰”然一响,内里传来李猴子粗息。
陈默心如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只觉自己已非血肉之躯,更似一只在此阴暗巢穴中求活的虫豸,为求自保,不得不将外壳磨得坚逾钢铁。
老王将烟杆里的死灰磕在地上,斜睨陈默一眼,嘿然道:“瞧你这愣样,头回见识李猴子的营生?”
陈默默然。
“此处便是如此。”老王吐出一口浊烟,“想活命,便学着眼盲、耳聋、心死。那李猴子是个畜生,可你瞧,这世道,畜生往往比人活得久长。”
陈默依旧不言。
老王见他是个闷葫芦,也失了言谈兴致,只将烟杆往腰间一别,道:“轮到你了。进去收拾吧,手脚干净些,莫给执事留下话柄。”
言罢,他两手负后,自顾自踱入黑暗深处,竟是袖手旁观,不出一分力气。
幽暗廊中,唯余陈默一人。
他提桶入内,默不作声,只顾洗刷地上血污。
拖把过处,暗红血渍晕开,复又敛去。
他神情专注,仿佛洗的不是血,而是泼洒的茶水。
他不去想那男人空洞的眼神,不去想李猴子兴奋的狞笑,更不去想隔门之后是何等炼狱。
他只知,洗净此处,便有贡献点。
有了贡献点,方能换取功法,方能变强。
旁人死活,与我何干?
血污涤尽,青石地复现本色,唯独缝隙间,沉着洗不净的暗影。
倾倒秽水,陈默直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廊道尽头那扇紧闭的门。
门后悄然无声,宛若无事。
然陈默心知,门后一条性命,正以至为屈辱之态,缓缓走向尽头。
他收回目光,不再多看一眼,提起空桶木具,转身没入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