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维洛克被一股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燥热生生憋醒了。
昨晚还能保命的冰窟,现在变成了一个正在加热的密封罐子。他昨晚费心维持体温的魔力循环,此刻像在滚烫的沙地上推动石子,每流转一寸,都带来灼痛。
他猛地睁眼。
洞口那堵用冰雪和岩石封住的墙,正在融化。边缘的冰变得模糊,雪水像泪水一样沿着石壁往下淌,滴答,滴答,敲得人心烦。
洞外不再是死寂。远处传来积雪塌陷的闷响,近处有雪水汇流的汩汩声。空气又湿又重,吸进肺里带着腐土和烂叶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
维洛克的心直往下沉。这不对劲,温度升得太快,太蛮横,不像自然变化。
“从极寒到酷暑?”他哑声低语。脑子被迫飞快转动——生存策略必须彻底改变。现在首要的不是保暖,是散热,是找水。
水,比任何魔石都重要。
他立刻行动。身上没有现成的容器,他脱下那件相对致密的外袍,铺在洞口内侧的低洼处,用碎石压住边缘,做成一个临时的集水坑。
又抽出匕首,找了几块表面有天然凹陷的石头,用刀尖加深、挖大,做成石碗。
精神力再次流动。【法师之手】被召唤出来,但这次它无比轻柔,小心地捧起岩石表面干净的露珠,或者从外面尚未污染的小水洼里“舀”起清水,移进石碗。
他甚至试了【水箭术】。在法术即将成型的瞬间,刻意破坏结构,让它“噗”一声散成一片干净的水雾,再用精神力引着水雾流进石碗。
起初,空气中水元素还够,这法子虽然耗神,但效率高。
汗立刻涌了出来。先是细密的汗珠,很快汇成水流,从额角、脊背不停滚落。里衣湿透,粘在皮肤上,又黏又腻。喉咙开始发干,像塞了一把沙子。
还不到正午,光线已经刺眼,隔着浑浊的空气,像在看燃烧的炭火。
温度高得让身体报警。他清点存水:几个石碗快满了,加上衣袍集的那洼,大概够一个谨慎的人喝四五天。但看着自己湿透的衣服,感受着水分飞速流失,维洛克心里没有一点轻松,只有紧迫。
第三日。
天空变成一种被反复烤过的铅灰色。看不见太阳,但白炽的光热无处不在,均匀地炙烤着一切。
维洛克不得不离开这个不再能遮阴、反而开始聚热的洞穴,挪向记忆中一处更深、更窄的岩缝。
每一步都很艰难。脚下不是雪,是被雪水泡过又烤干的、板结龟裂的泥地,靴子陷进去,拔出来带起尘土。热浪从地面升起,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他存的水,即使省着喝,也消耗了近半。干渴不再是需求,成了折磨。喉咙像被烙铁烫过,每次吞咽都撕裂般疼。嘴唇先是起皮,然后开裂,渗出血珠,舔掉,又裂开。
他强迫自己减少任何不必要的动作,连冥想都变得困难。酷热侵蚀着他的专注,必须分出一部分精神力,在体内粗暴地构筑一个“散热回路”,引导微弱魔力流过体表节点,带走一点核心的热量。这等于饮鸩止渴,加速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神力和魔力。
下午,他再次尝试【水箭术】。这次,他明显感觉到不同。空气中的水元素变得稀薄、涣散,难以捕捉。凝聚它们需要耗费数倍的精神力,像在稀疏的棉絮里纺线。最后成型的水箭,小了一半,还不稳定,微微发抖,仿佛随时会散。得到的水,少得让人沮丧。
“自由水元素……快被抽干了……”维洛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腥和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情况恶化得比预期更快。没有稳定水源,他那点存水撑不了多久。
就在他强忍着头疼,思考是否要冒险找地下水时,一直维持着的最低限度精神力场,边缘轻轻动了一下。
一个微弱的、紊乱的生命气息,正在艰难地靠近。
维洛克立刻绷紧神经,把身体更深地藏进岩缝阴影,目光透过扭曲的热浪,投向那片干涸板结的、曾经的河床。
一个身影,正踉跄着走来。
是奥莉薇娅·罗斯伍德。
她几乎没了平时那个学术派学徒的样子。灰色学徒袍又破又脏,沾满泥渍和裂口,紧紧贴在消瘦的身体上。脸色是缺水的不正常潮红,嘴唇干裂发白,带着血痂。脚步虚浮,身体摇晃,像随时会倒下。
但她的眼神异常执着,带着研究者特有的偏执。目光像扫描仪,一遍遍扫过河床底部可能存有湿气的裂缝,和岩石背阴处可能长苔藓的地方。维洛克明白了——她在用对元素分布的理解,定位空气中水元素可能富集的“节点”。这是理论派在绝境里的本能挣扎。
维洛克沉默地看着。理性告诉他:藏好,别管闲事。任何接触都可能带来风险。
可是,看着这个曾在船上共同求生、对巫术模型有独特见解的“同行”,如此狼狈却仍不放弃用知识对抗绝境,一种复杂的情绪冒了出来。那是一种同为探索者,不忍看到智慧火种轻易熄灭的惋惜。
挣扎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默默地从自己最大的石碗里,分出大约十分之一的水,用一个备用的皮质小水袋装好。
然后,再次动用【法师之手】。无形的魔力手掌贴着滚烫地面,避开碎石,悄无声息地把那个小水袋,放在了奥莉薇娅前行路线上、一块巨石投下的狭窄阴影里。
当奥莉薇娅耗尽力气,踉跄着扑到岩石边,扶着石壁勉强站稳时,脚尖碰到了水袋。
她整个人一僵,猛地抬头,涣散的目光瞬间锐利,警惕地扫视四周。热浪扭曲,她什么也看不见。
但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冷静克制气息的精神力印记,指向维洛克藏身的大致方向。
她没有喊,也没有立刻去捡。只是朝那个方向,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才迅速弯腰拾起水袋,背靠岩石,用发抖的手打开,小口而急促地吞咽。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近乎痛苦的舒缓。
她闭上眼,长长睫毛颤了颤,再睁开时,眼中濒死的灰暗褪去少许,换成了混合着感激、警惕和重新燃起的求生欲的光。
第四日。
温度高得离谱。空气像滚烫的胶质,每次呼吸都像在吞火。
维洛克藏身的岩缝,那点阴影正被热浪吞噬、压缩。石碗里的水只剩浅浅一层,浑浊,带泥腥味。
干渴超越了生理痛苦,开始侵蚀灵魂。头痛得像有烧红的针扎进太阳穴,思维陷入粘稠的泥潭,每个念头都费劲。
奥莉薇娅在附近找到了另一个石坳藏身。两人隔着百米,没有交流,很少对视,但一种无形的纽带建立了——他们知道彼此存在,知道这片死亡熔炉里还有一个“同类”。这认知本身,成了微弱的精神支撑。
下午,维洛克清晰感觉到,空气中的水元素彻底“死”了。精神力撒出去,只感到一片灼热的元素真空。
他不甘心,压榨着识海里最后一点精神力,强行构筑【水箭术】符文。
失败!
精神力在干涸的元素荒漠里徒劳勾勒,符文线条因缺乏能量而黯淡、扭曲。在即将闭合的瞬间,它剧烈颤抖,最终在一阵无形冲击中崩溃!
“呃——!”维洛克痛哼一声,双手抱住像要炸开的头,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咽了回去。法术反噬像烙铁烫在灵魂上,眼前金星乱闪,耳边嗡嗡作响。本就微弱的精神力,彻底熄灭了。
他瘫倒在滚烫的岩壁上,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呼吸又浅又急,每次吸气都灼痛。
几乎同时,奥莉薇娅的方向也传来一声被扼住的闷响,伴随一阵紊乱的魔力波动。显然,她也经历了类似的绝望尝试和失败。
绝望像这炽热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吞没了两人。沉默不再是默契,是濒死前的死寂。
第五日。
维洛克感觉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它成了一具被内外烘烤的干壳。
肌肉因脱水阵阵痉挛,酸痛撕裂。血液粘稠如浆,在血管里缓缓流动。皮肤干枯紧绷,像陈年羊皮纸,一碰就可能碎。嘴唇上的裂口布满黑红血痂,稍微一动就带来新的刺痛和血腥。
幻觉开始不受控制地涌现。有时仿佛回到灰烬之塔阴凉的图书馆,指尖抚过蒙尘的古籍;有时又看到月光贝在幽暗水底散发清凉的蓝光……但这些理性的幻象,总被更原始的痛苦粗暴打断——那无孔不入的炽热和干渴,是永恒的背景噪音。
放弃吧……睡过去吧……不再挣扎了……
这念头像塞壬的歌声,在他崩溃的意识边缘回响。也许闭上眼睛,一切就结束了。
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抬起灌铅般沉重的手臂。手腕上,那枚传送符文依旧沉寂,黯淡无光。第五天还没结束。生路近在咫尺,又远隔天堑。
他尝试调动一丝魔力,哪怕施展个最简单的小戏法,湿润喉咙,或者刺激神经,让自己多清醒一秒。但意识沉入体内,碰到的只有一片虚无的、带着刺痛的干涸。魔力源彻底枯竭,连一丝水汽都没剩下。
视野开始不可逆转地暗下去。听觉也变得模糊,远处似乎有点轻微的摩擦声,也许是风吹沙砾,他分不清,也不关心。
不能……倒在这里……知识……月光贝的秘密……
残存的、属于研究者的执念,像最后一点星火,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意识里闪了一下。
他用这点星火点燃近乎虚无的意志,对抗着如潮水涌来的虚弱。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进身下滚烫的沙石,指甲翻裂的尖锐疼痛,成了保持清醒的最后锚点。
但生理的极限,终究不是单靠意志能跨过的。
在视野彻底被黑暗吞没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远处铅灰色的、像烧红铁板似的天空边缘,极其微弱地扭曲、闪烁了一下。
那像是……符文即将激活、空间扰动的预兆?他无法确定,那景象太模糊,太短暂,像濒死眼的幻觉。
黑暗,像厚重无比的天鹅绒幕布,轰然落下。
他抠进沙石的最后一点力气消失了,手臂无力垂落。
身体顺着滚烫的岩壁缓缓滑倒,最终瘫软在灼热的地面上,像一个被丢弃的破旧玩偶,失去了所有意识。
手腕上,那枚关乎生死的传送符文,依旧保持着令人绝望的、彻底的沉寂与黯淡。熔炉般的世界,继续用它无情的光热,炙烤着这具失去知觉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