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营帐缝隙时,秦无月正将一枚铜钱压在文书匣边缘。那枚测气铜钱正面朝上,与昨夜结果一致。她未多看一眼,起身整甲,披风拂过案角调令,纸页微动,露出背面添写的那行小字:**安排替身,形貌相似,举止仿其冷峻**。
校场鼓声响起,她准时出现在点将台前。三日前埋下的局,今日收线。
“传令。”她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三日后午时,于东阁设墨会,邀军中文吏、幕宾及往来商儒共赏北境雪景图卷。另,文士子昭擅丹青,特请携画作赴会。”
副将站在队列末尾,神色未变。但秦无月注意到他指尖轻微抽搐了一下——那是昨夜被软禁的亲卫曾有的习惯动作。消息已递出,必达子昭耳中。
她转身离去,脚步沉稳。暖阁布置由亲信督办,她只亲自过问了一件事:挂图。
一幅旧年战地图卷被取出,拂去尘封,悬于主位侧墙。画面中央,东路回廊蜿蜒穿林,地形险要,正是她伪造军报中标注“伏兵部署”之处。若子昭真为潜伏而来,必会留意此地。
三日转瞬即过。
墨会当日,暖阁炭火微燃,宾客陆续入席。子昭来得不早不晚,一袭素袍,袖口磨边,手中捧着一幅卷轴。他行礼时低眉顺目,姿态谦卑,仿佛只是个寻常游学文人。
秦无月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他身上。
“先生远道而来,不必拘礼。”她说,“听闻你山水小品意境深远,今日可愿展卷一观?”
子昭应声上前,缓缓展开画卷。山势孤峭,云雾缭绕,峰顶独立一人,背影萧索。
席间有人赞道:“好一幅‘孤峰寄意’!”
秦无月却只盯着那抹背影,淡淡开口:“先生画中常现孤峰独立,可是心有所寄?”
子昭垂眸:“不过写意遣怀,岂敢言寄。”
她端起茶盏,轻吹一口:“听闻先生曾游历幽州古道,可知那年雪崩埋没三百将士之事?”
话音落,子昭执杯的手骤然一顿。
窗外风过檐铃,叮当一声,他抬眼望向庭外枯树,目光停留片刻,才低声道:“……略有耳闻。”
秦无月不动声色。幽州事件乃军机绝密,三年前一场暴雪引发山体塌陷,三百先锋全数覆没,事后朝廷封锁消息,连边关将领都 лnшь知晓大概。此人竟因一句虚设往事失神,足见其身份非同寻常。
她放下茶盏,转向另一幅图卷:“这幅战地图,诸位可曾见过?”
众人凑近细看,议论纷纷。子昭也随众起身,走近墙面。他的视线在东路回廊处停顿了一瞬,极短,却未逃过秦无月的眼睛。
那一瞬,他的呼吸变了节奏。
她心中已有定论:此人识图,知地势,且对东路回廊有本能警觉。非仅知情,而是曾身处其中。
暖阁内笑语重起,秦无月却已悄然收紧指节。
接下来半炷香时间,她不再追问,只与众人谈些笔墨技法。子昭应对从容,引经据典,毫无破绽。但他越是完美,她越觉危险——这般人物,怎会甘居幕僚之位?又怎会对将军安危逾矩关切?
她忽而咳嗽两声。
侍女立刻上前递药,她摆手止住:“旧疾罢了,不碍事。”
话音未落,子昭已脱口而出:“将军近来操劳过度,该避风静养才是。”
满座皆静。
秦无月抬眼看他。这位文士面色如常,语气恭敬,可那一瞬脱口而出的急切,分明是压抑不住的情绪泄露。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此人并非为敌国情报而来,而是为她。他怕她死,怕她涉险,怕她重蹈前世覆辙。所以他才会关注东路回廊,才会因幽州旧事动摇,才会在她咳喘时失言劝谏。
情感,果然是最致命的破绽。
她垂眸饮茶,掩去眼底波动。前世她是月老,私改红线;今世他是弃子,轮回寻她。可她不能心软,也不能回头。九十八世的任务尚未完成,魂魄尚悬一线。
她必须利用这份情,撕开他的伪装。
“子昭先生。”她忽然开口,“你既通地理,又擅绘图,不知可愿为我军绘制一份新防图?以你所见,标注各处险要。”
子昭一怔:“臣……不过粗通笔墨,岂敢妄议军务?”
“无妨。”她语气平静,“只需如实描绘眼中所见即可。你既游历四方,眼界自不凡。”
他低头应下:“遵命。”
秦无月不再多言。她知道,这一道命令已成新的诱饵。若他真心助敌,必会在图中暗藏误导;若他只为护她周全,则会本能避开危险区域,甚至试图引导她远离战场核心。
无论哪种选择,都会暴露他的立场。
宾客散去后,暖阁归寂。亲信悄步进来,低声禀报:“替身已备妥,明日巡查东路回廊,按计划行事。”
她点头,目光落在子昭留下的画卷上。
那幅孤峰图被收起一半,角落处一抹朱砂勾勒的残月赫然入目——形状狭长,弧度微弯,与她眉心印记分毫不差。
她伸手取过画卷,指尖抚过那抹红痕。
不是巧合。
这是标记,是信物,是跨越百世的烙印。
她沉默良久,终于将其收入案匣底层,压在伪造军报之下。随后抽出空白命簿,在昨夜所记三行之后添上第四句:
**情之所系,亦为控其所凭。**
写罢合页,她站起身,走向墙边舆图。手指再次划过东路回廊,这一次,她没有停留,而是顺势移向东北林道深处。
那里有一处废弃驿站,曾有信鸽起飞,羽带墨痕。
她知道,真正的交锋还未开始。
子昭今日虽露破绽,却仍未真正行动。他还在等,等一个确认她生死的机会。而她给他的机会,就在明日。
她转身取来佩刀,搁于案侧。刀柄冰冷,刃未出鞘。
窗外暮色渐沉,风掠过营区,扫过林梢。
她坐在灯下,双手交叠于膝,静静等待夜深。
某一刻,帐帘微动。
不是风吹。
她不动,也不问。
片刻后,脚步声远去,极轻,像是刻意放慢。
她知道是谁。
副将的亲卫,又被派来了。这一次,他停得更久,几乎贴在帐外。
她闭眼片刻,再睁时,眸中已无波澜。
明日,东路回廊。
替身会咳血倒地,呼喊“心疾发作”。
而她,会在暗处看着子昭如何反应。
他会救吗?
还是……只敢远远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