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苑深处涌出,带着腐叶与湿土的气息。秦无月脚步未停,披风在身后微微鼓动,袖中仙玉的热度持续牵引着她前行。她已越过三道枯井、两片断墙,脚下草根盘结,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翻动的泥土上——这不是自然沉降,而是近期被人翻掘过的痕迹。
她蹲身,指尖拨开表层杂草,一枚铜钱半埋于泥中,边缘刻痕清晰。再往前数步,又一枚,方位偏移却成直线延伸。她顺着轨迹缓行,接连发现七枚铜钱,排列方式并非完整卦象,而是“绝命回环卦”的残式,缺了主爻与归位之眼。这非为施术,而是标记路径,引导某种存在进出此地。
她起身,目光锁定前方隐约可见的石阶——观星台就在十步之外。空气在此处泛起细微涟漪,如同热浪蒸腾,却又无温度变化。她知道,这是匿形符阵残留的波动,尚未完全消散。
她未再靠近,而是缓缓抽出玉簪半寸,冷光微闪即隐。就在此时,背后脚步声再度响起,比之前更近,也更稳。那人并未隐藏行踪,只是刻意控制节奏,仿佛在等待她做出反应。
她不回头,只将玉簪收回鞘中,转身时动作从容。五步外立着一人,身形瘦削,裹在深灰斗篷里,面容藏于帽影之下,唯有声音沙哑低沉:“贵妃娘娘,不该来此。”
“你说过一次了。”秦无月声音平静,“若真怕我来,方才便该动手。”
对方未答,仅静立原地。她目光扫过其袖口,布料边缘沾有细碎青苔,与北苑东侧暗渠旁生长的种类一致。那一带本无巡更路线,唯有司礼监清淤杂役偶尔出入。
她缓步向前一尺,“你拦我,是奉命行事,还是自作主张?”
“执念太深,终招祸患。”那人依旧未正面回应,语调却微滞,似在斟酌措辞。
秦无月冷笑:“若真是祸患,为何不让我死在测卦之时?若真是天意不容,又为何让血晶显迹、令符断裂?你们一次次阻我查典,却不肯让我彻底闭嘴——说明我在某件事上,已经触到了真相。”
对方呼吸微顿。
她继续逼近一步,“昨夜宫婢失踪,令符震碎,手法与林昭仪所用巫蛊同源,却更为古老。你们想让我以为那是前朝余孽,可真正怕我查到的,不是过去的身份,而是现在的权力归属。对吗?”
风掠过荒园,吹动枯枝轻响。那人仍未动,但肩线微沉,像是握紧了什么。
秦无月忽而垂眸,看向自己袖口内侧一道极细的红线——那是她离殿前悄悄织入的“影契丝”,能感应方圆三十步内同类命气波动。此刻丝线微微颤动,方向指向观星台左侧断墙之后。
不止一人。
她不动声色,反手将仙玉贴于掌心,借其微温感知地脉流向。果然,地下有暗流被人为改道,正绕台基而行,形成一个逆向回旋的气场。这种布局,正是为了干扰神识探查,掩藏台上真实痕迹。
“你既然敢现身,”她抬眼,直视黑影,“那就该知道,我不可能空手回去。”
“你带不走真相。”那人终于开口,语气略沉,“有些事,连你自己都不记得。”
“我不记得?”她唇角微扬,“可我的命格记得,我的血记得,这玉也记得。你们越是阻止我追溯,就越证明——我原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得越多,就越能打破你们设的局。”
话音落,她忽然扬手,一道银光自袖中飞出,钉入观星台石阶裂缝。那是她早备好的血符,以自身精血混入逆命纹路,一旦激活,可在三息内映照方圆十丈内所有匿形之术。
符纸未燃,却骤然泛起幽蓝光泽。
刹那间,左侧断墙后衣角微闪,一抹暗红边沿在光晕下暴露半瞬,随即迅速退后。那人站在她面前的身体也猛然一僵,似受符力波及。
秦无月不再迟疑,猛地后撤两步,朗声道:“今夜巡更副统领当值,再过三刻便到北苑换岗——你们,撑得到那时吗?”
空气凝滞片刻。
紧接着,枯枝断裂声接连响起,两道身影迅速退入林深处,步伐急促而不乱,显然是训练有素之人。她未追,只静静立于原地,听着脚步声远去,直至彻底消失。
她低头,指尖抚过玉簪裂痕。刚才那一击,血符虽小,却逼出了两人位置,也验证了她的判断——这些人不敢杀她,甚至不愿与她正面交手。他们要的不是灭口,而是拖延、震慑、让她主动放弃追查。
为什么?
因为她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她转身,沿着原路返回。途经入口时,守园老宦仍立于门侧,双手交叠,低着头,指节发白。
“这园子,”她停下脚步,“除你之外,还有谁有权开启?”
老宦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颤抖:“唯有……司礼监掌印大人亲授令牌者。”
“那就是朝中权宦。”她眸光微冷,“他们为何要封锁此处?是为了藏人,还是藏东西?”
老宦摇头,不敢再言。
她不再追问,只留下一句:“若有人问起我今夜行踪,你说不知便可。”
说完,她抬步离去。
回程途中,她取出藏于药方夹层的密令,见信封完好,却无回讯标记。那名心腹宫婢仍未出现。她心中已有定论:对方不仅截住了消息,还控制了传信之人。否则,以那宫婢的谨慎,必会留下暗记。
至寝殿门前,她驻足片刻,抬手解下披风交给候立的宫婢,随后走入内室。案上逆命符阵仍在,铜钱嵌于核心,血纹未动。她指尖轻点阵眼,符纸无声焚尽,灰烬落入香炉,不留痕迹。
“不必惊动司天监。”她低声吩咐。
她已在北苑确认,所谓鬼影,不过是人为制造的幻象;所谓灵异,皆由命理邪术伪造。幕后之人动用司礼监职权封锁废园,布阵引惑,目的就是阻止她接触前朝婚册、追溯自身来历。可他们越是遮掩,就越说明——那段被抹去的历史,才是真正能动摇宫闱根基的秘密。
她坐回案前,取来空白命笺,以朱砂写下三行字:
“北苑设阵者二人,行止有序,应属同一组织;
匿形符带旧派气息,疑似与前朝钦天监有关;
司礼监掌印涉其中,或另有更高势力操控。”
写罢,她将命笺折起,藏入袖袋。窗外风声渐歇,宫道寂静。她闭目片刻,再睁时眼神清明如初。
敌人不敢杀她,是因为她尚有价值;而她此刻活着,便是最好的诱饵。
她站起身,走向床榻。临睡前,她将仙玉置于枕下,玉面朝上,银光隐现。若有人再试图引她入梦,她不会再被动应对。
这一次,她要等对方先出手。
殿外铜铃轻晃,一片落叶飘过窗棂,落在案角尚未收起的墨碗边缘。
墨汁表面微微荡开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