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堆砌着虚伪记忆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几乎实体化,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这里比想象中更大,也更……混乱。与陆允辰本人那种无懈可击的精致感截然不同。画布或立或靠,堆叠在墙角,有些覆盖着白布,像一具具沉默的棺椁。完成的,未完成的,更多的是介于两者之间,呈现出一种被骤然中断的诡异感。调色盘上的色彩浓烈而狰狞,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色彩的革命。
而最刺目的,是房间中央。
那里立着一个画架,上面绷着崭新的画布,却已勾勒出了清晰的人形轮廓——一个穿着飘逸长裙的女子,面部还是一片空白,等待着被赋予“灵魂”。
陆允辰就站在那空白的面孔旁,修长的手指若无其事地搭在画框边缘,目光像温和的探照灯,一寸寸掠过我的眉骨、鼻梁,最后停留在微微干涩的唇上。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种专注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等待着,等待我打量完这个专属于他的、孕育“美”的巢穴。
“很意外?”他终于开口,声音在这过分空旷的空间里激起轻微的回响,带着金属质的冷感,“很多人以为,我的画室应该一尘不染,像手术室。”
我的指尖在身侧蜷缩了一下,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被震撼到的神情,目光掠过那些被白布覆盖的画框,轻声问:“这些……都是您的‘缪斯’?”
他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脚步却转向离我们最近的一幅被覆盖的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手指捏住白布的一角,缓缓掀开。
不是母亲。画上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孩,不会超过二十岁,穿着蕾丝边的洋装,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眼睛大而圆,纯真得像未经世事的琉璃。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一幅洋溢着青春与美好的肖像。
但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
我认得她。财经报纸社会版角的短暂轰动,三年前,某家刚刚崭露头角的科技公司老总的独生女,在国外留学期间,于一次登山活动中意外坠亡。报道称,她因失恋情绪低落,才导致了悲剧。
“林薇。”陆允辰的语调平缓,像在介绍一件博物馆的展品,“一个很容易快乐的女孩,像一团温暖的火焰,所有人都想靠近她取暖。”
他的手指,虚虚地点在画中女孩含笑的眼睛下方,那里,用极其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阴影,一种隐藏在极致明亮下的、空洞的疲惫。
“可惜,火焰燃烧得太旺,就容易……熄灭。”他叹息般的话语,裹挟着冰冷的恶意,砸在我的耳膜上。
他松手,白布落下,重新将那“温暖的火焰”封存回黑暗。接着,他走向另一幅,掀开。
这次是一位成熟优雅的女性,穿着合体的香奈儿套装,侧身坐在窗边,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缭绕,衬托得她眼神迷离而忧郁。
“苏珊,一位才华横溢的大提琴手。”他的介绍依旧简洁,“她的琴声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破碎的挽歌味道。她迷恋这种破碎感,甚至不惜用琴弦……”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幻痛。“……在身上留下印记。她说,那是艺术必要的献祭。”
一幅,又一幅。
白布次第掀开,露出一个个曾经鲜活,如今只存在于画布上的“缪斯”。她们身份各异,年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画作完成后不久,因各种“意外”或“自我选择”而香消玉殒。而陆允辰,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们隐藏在完美表象下的那一丝“裂痕”,并将它无限放大,定格成永恒的、“独特的美”。
他不是收藏家。
他是为“缪斯”们谱写最终结局的……死神。
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我的心脏,几乎要让它停止跳动。父亲和姑母那张慈祥关切的脸在我眼前晃动,他们将我精心打扮,亲手推向这个男人的怀抱。他们知不知道,这扇门背后,陈列着的是一座多么恐怖的坟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扭头就跑的本能。
“她们……”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伪装,而是真实的生理反应,“都太美了,美得……让人心碎。”我抬起眼,努力让眼底氤氲出水光,不是表演,是死寂的愤怒与悲哀催生出的生理泪水,“能被陆先生这样深刻地‘铭记’,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也算一种……幸福?”
我的目光投向房间中央那幅空白的画,像个天真又残忍的孩子,发出最致命的试探:“那一位……您准备为她赋予怎样的‘故事’?”
陆允辰的脚步停住了。
他终于转过身,正面对着我,那双总是蕴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伪装,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狂热的审视。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松节油的气味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形成一种矛盾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而是在离我仅一步之遥时,抬起了手。冰冷的指尖,带着颜料和溶剂的粗糙感,轻轻划过我裸露的小臂。
像毒蛇游走。
战栗无法控制地窜上脊背。
“知道吗,清澜,”他俯身,气息几乎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内容却让人如坠冰窟,“你比她们任何一个,都更接近我理想中的‘完美形态’。”
他的指尖停留在我的手腕内侧,感受着那里皮肤下急促搏动的血管。
“你身上,有一种极其迷人的矛盾感。看似脆弱,一触即碎;内里却藏着不肯屈服的硬骨。像一件顶级的水晶器皿,明明已经布满了裂痕,却偏偏要用最优雅的姿态站立着,仿佛在邀请别人……轻轻一推。”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这种介于彻底破碎与顽强挺立之间的临界状态,才是最极致、最短暂,也最值得被永恒定格的……艺术瞬间。”
我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近乎失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猎枪已经抵住了我的太阳穴,他毫不掩饰他的意图,甚至带着一种炫耀般的残忍。
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多一秒钟,我可能会彻底崩溃,或者,会忍不住将旁边那管尖锐的油画刮刀刺进他漂亮的脖颈。
我后退一步,脚跟不小心撞到一个靠墙放置的画框,发出突兀的响声。这声响惊醒了我。
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只余下被冒犯后强装的镇定,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因恐惧而产生的苍白。
“陆先生的‘艺术见解’,果然……独特。”我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抱歉,我有点……不舒服,可能是这里的气味太浓了。”
我不能再扮演那个因思念母亲而脆弱的女儿,那套说辞在他赤裸的恶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我只能撤退,用最本能的身体反应作为借口。
陆允辰没有阻拦。
他直起身子,恢复了那副矜贵从容的仪态,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窥探者只是我的幻觉。他甚至体贴地指了指门口的方向:“是我考虑不周。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不用了。”我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急促。我努力平稳呼吸,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我自己可以。”
我转身,不敢再看那些被白布覆盖的画,也不敢再去看房间中央那幅空白的面孔。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手握住冰冷黄铜门把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他温和依旧,却如同恶魔低语的声音。
“清澜,”他叫我的名字,亲昵得令人作呕,“下周我的私人音乐会,希望你能来。我想,你会是那个……最懂我音乐的知音。”
我没有回头,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拧开门把,几乎是逃也似的,跌入了门外相对正常的空气里。
厚重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将那间孕育死亡的“创作之源”,连同那个以收藏“破碎”为乐的男人,一起隔绝。
背靠着冰凉的石墙,我大口喘息,被他指尖划过的小臂皮肤依然残留着那令人战栗的触感。恐惧如同冰水,浸透四肢百骸。
可在这极致的冰冷中,一股更炽热的火焰,却从心底悄然窜起。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的癖好,他那些“缪斯”的真正归宿。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从这一刻起,彻底颠覆。
我抬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却依然有力的手指。指甲在昏暗的廊灯下泛着健康的珠光。
陆允辰想要捕捉我的“破碎瞬间”?
很好。
那我便让他亲眼看看,这件布满裂痕的“水晶器皿”,是如何在彻底破碎前,先一步……割开猎人的喉咙。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空空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旧照片上最后的温度。
这步险棋,我走对了。
接下来,该我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