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微光映在我脸上,顾云深的回复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我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情绪残留是正常现象。不必害怕,我会引导你。」
引导。
这个词在他的词典里,等同于掌控,等同于将我一步步钉死在“精神病患”的十字架上。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怒火,此刻夹杂着一丝猎物终于窥见猎人踪迹的冰凉快意,重新灼烧起来。我关掉屏幕,将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冰冷的金属链扣——那是今晚在音乐厅,我“无意”擦过他手背的“武器”。
就在这时,掌心的私人通讯器发出极轻微的震动,是沈星辰传来的特殊频率。一幅经过锐化处理的动态画面,无声地在我眼前展开。
晚宴角落,人影憧憧。顾云深端着酒杯,姿态优雅地与一位叔父交谈,眼神却像最精准的雷达,锁定着不远处的我。然后,就在侍应生端着满盘香槟经过的瞬间,他手腕几不可查地一个翻转,杯壁精准地撞上了侍应生托盘的边缘。
“啪——”
清脆的碎裂声,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而几乎就在碎片四溅、众人侧目的同一时刻,姑母沈玉梅那恰到好处的惊呼响起:“清澜!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画面在这里被沈星辰用红圈标记、放大、减速。顾云深收回的手,他脸上转瞬即逝、绝非关切而是评估的冷静眼神,以及姑母立刻上前一步,用身体遮挡住部分视线,一手看似安抚实则用力按住我肩膀的动作……所有细节,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逻辑链。
不是巧合,不是意外。是我最细微的惊愕与紧张,都被他们纳入了剧本,成为坐实我“精神不稳”的完美道具。
一股比晚宴厅空调冷气更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尾椎一路炸开,蔓延到四肢百骸。原来所谓的治疗,所谓的关心,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缓慢摧毁我意志的凌迟。愤怒在燃烧,却在触及喉咙时,被更深的冷静冻结。现在不是时候。
我想起苏婉晴,想起她抓住我手腕时,那双盛满绝望和未尽警告的眼睛。她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些?从满怀希望的被“治愈”,到发现每一步反应都在对方算计之中的毛骨悚然,最后彻底崩溃,成为被困在华丽牢笼里的、活的证据?
还有下周……顾云深预约的“深度治疗”。那会是什么?更高级的精神操控?还是彻底剥夺我反抗能力的某种“仪式”?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让我混乱的思绪重新凝聚。他要展示他的掌控力,他要确认“作品”的服从性。好啊,那我就让他看。但同时,我也要让他尝到,这份“服从”下面,藏着怎样淬毒的尖刺。
我需要确认,我那“无意”的一擦,是否真的在他那片看似无波的深潭里,投下了一颗能引起涟漪的石子。我也需要,为下周的见面,铺上一层他无法轻易看透的、暧昧不明的迷雾。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移动,我再次点开与顾云深的对话框。语气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依赖中裹着一丝不安,不安里又暗藏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被引导出的脆弱期待。
「顾医生,谢谢你今晚陪我。只是……回来后心里还是有些闷闷的,好像那首大提琴曲的悲伤一直散不去。下周的治疗,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你会帮我的,对吗?」
信息发出。像抛出一颗包裹着糖衣的毒饵,投入那片名为顾云深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验证我的猜想,又像是在凌迟我的神经。他看穿了吗?他会如何回应?是继续用那套专业的说辞安抚,还是会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计划外的情绪?
几乎是掐着心跳的间隔,手机屏幕倏地亮起。他的回复快得惊人,简短得近乎冷酷。
「情绪共鸣是疗愈的前奏。期待是好的开始。我会引导你。」
“引导”。他再次用了这个词。像一句咒语,一个烙印。没有对那份“悲伤”的共情,没有对“害怕”的安慰,只有对“期待”的肯定,和再次强调的、不容置疑的“引导”。
他在告诉我,我的所有情绪,哪怕是被音乐勾起的、最私人的伤感,都在他的预料和规划之中,是“疗愈”的必要步骤。而他,是那个绝对的引导者。
一股混合着屈辱和叛逆的战栗掠过皮肤。顾云深,你果然享受着这种全知全能的角色。
但我却在心底,无声地笑了。
因为在这条回复里,我没有嗅到疑虑的气息。他没有提起链扣,没有质疑我那“恰到好处”的脆弱。他似乎接受了这份我主动递出的、依赖与不安交织的剧本。
这意味着,我那轻柔的、来自猎物的反击,他或许……并未真正察觉。又或者,他察觉了,却不屑一顾,依旧自信能完全掌控。
无论哪种,都为我赢得了宝贵的、在他盲区里活动的空间。
我关掉平板,将它重新藏回暗格。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着城市最后的轮廓。
手指轻轻拂过腕间的金属链扣,冰凉的触感奇异地安抚着躁动的神经。
顾云深,猎人先生。
你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不知道,你眼中的完美猎物,已在你的引导下,悄然淬毒。
下周的“深度治疗”,那不再是你一个人的舞台。
我期待着,看你如何“引导”一只,正准备将尖牙刺入你咽喉的……毒蛇。
听筒里,男人低沉的嗓音像是冬日里温过的酒,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足以麻痹任何脆弱的神经。“突然想到你昨晚提到的,那首让你感到悲伤的大提琴曲。下周治疗前,或许我们可以先从聊音乐开始,帮助你放松。”
沈清澜握着手机,指尖冰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定格的通话记录,看着那个承载着母亲死亡真相的冰冷U盘,唇边慢慢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好啊。
她心里冷笑,声音却奇异地柔软,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刚哭过似的、强自压抑的沙哑:“顾医生……总是这么体贴。”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平复呼吸,“那首曲子……叫《殇》,每次听,都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透不过气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是顾云深在评估她这异常的情绪波动。他善于此道,总能从最细微的声线变化里,捕捉猎物的心理状态。
“悲伤是未被理解的情绪密码,”他开口,语调是惯常的引导与分析,“或许,我们可以试着解码它。”
“解码?”沈清澜轻声重复,目光扫过屏幕上父亲和姑母那冰冷算计的对话文字,恨意如毒藤般缠绕上心脏,“顾医生觉得,我的悲伤……是什么颜色?”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一定是优雅地靠在诊所那张舒适的扶手椅上,指节分明的手指或许正轻轻敲击着桌面,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锐利,像在观摩培养皿中挣扎的微生物。
“沉重,窒闷,像是……凝固的血色。”他缓缓说道,精准得令人心惊。
沈清澜闭上眼,舌尖抵住上颚,用疼痛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洪流。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甚至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暗示她,操控她!
“是啊……血色。”她呢喃着,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淬毒的锋利,“真巧,我刚才……好像也看见了一片血色呢。”她故意留下一个模糊的钩子,等着他的反应。
果然,电话那端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清澜?”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沈小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你现在在哪里?身边有人吗?”
猎人的嗅觉,果然敏锐。
“在画室,”她如实回答,声音里适时地透出几分疲惫与茫然,“只有我一个人……对着空白的画布。顾医生,我有点冷。”
这是示弱,是寻求依靠的信号,是她以往会在他面前无意识流露的状态。此刻,却成了她精心编织的陷阱第一步。
“待在原地,锁好门。”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别胡思乱想。如果愿意,可以一直通着电话。”
“嗯……”她应着,像个听话的孩子。指尖却无意识地在一旁的素描本上勾勒起来,冰冷的线条凌乱地交织,隐约构成一个囚笼的形状,囚笼中央,是一个模糊的、被束缚的人影。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听筒里只剩下彼此轻浅的呼吸声,交织在寂静的空气里,仿佛一场无声的角力。他在评估她的危险等级,她在计算他的反应模式。
“那首《殇》,”她忽然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顾医生也听过吗?”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
“我母亲以前……也很喜欢大提琴。”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飘忽的回忆感,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母亲,用这种近乎脆弱的口吻。“她说,大提琴的声音,最像人在深夜里的叹息。”
这是一个更加危险的试探。她将母亲的“意外”死亡,以一种悲伤怀念的姿态,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她想看看,这位“引导者”,会如何“引导”她看待母亲的死亡。
顾云深沉默了。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沈清澜心头发冷。他是在组织谎言?还是在斟酌如何将她的悲伤导向他预设的“病情”?
“失去至亲的痛楚,需要时间。”他终于开口,语调是标准的心理医生式安慰,听不出丝毫破绽,“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被困在过去的悲伤里。记忆有时……也会欺骗我们。”
记忆欺骗我们?沈清澜几乎要冷笑出声。是啊,在你们精心编织的谎言里,记忆当然可以被扭曲,可以被篡改!母亲是被谋杀的,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岂是轻飘飘一句“记忆欺骗”所能掩盖!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剧烈的疼痛让她翻涌的情绪强行冷却下来。
“顾医生说得对……”她顺着他的话,声音愈发柔软无力,带着被“引导”后的顺从,“可能……真的是我最近太累了,总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情绪脆弱、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一个刚刚得知惊天秘密,却必须在他面前完美隐藏的复仇者。
“好好休息。”顾云深的语气缓和下来,似乎对她的“状态”感到满意,“下周见面,我们再详细聊。”
“好。”沈清澜乖巧地应下,“谢谢顾医生……陪我说话。”
电话挂断的瞬间,画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脸上那伪装出的脆弱与茫然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的恨意和决绝的冷静。
她拿起那个U盘,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让她清醒,让她记住此刻背负的血海深仇。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堂弟沈星辰发来的加密信息。
「姐,晚宴监控被删掉的那部分,原始数据恢复了一小段,已发你加密通道。另外,顾云深的履历有点太‘干净’了,像是被专业处理过,还需要点时间深挖。」
沈清澜点开附件,那是一段极其短暂模糊的画面,隐约能辨认出晚宴角落,姑母沈玉梅正将一个微型存储器,飞快地塞进一个侍应生的口袋。而那侍应生的侧脸……竟有几分眼熟。
她放大图片,瞳孔猛地一缩。
虽然模糊,但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曾在顾云深的私家诊所外出现过。
父亲,姑母,顾云深……这三条原本看似独立的线,终于在她眼前,清晰地纠缠在了一起,织成了一张欲将她置于死地的巨网。
而她,不再是网中待宰的鱼。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这座城市无尽的繁华灯火,璀璨,却冰冷。她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那双曾经蒙着迷雾的眼睛,此刻清澈冰冷,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猎人先生,你听到了吗?
陷阱已经布下,猎物已经亮出了獠牙。
游戏,开始了。
而第一个祭品,该是谁呢?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玻璃上,落在远处沈家老宅那个模糊的轮廓上,唇边凝起一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