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残留着他拂过发丝的触感,耳畔依旧萦绕着那句低语——“撕咬反抗的真实”。沈清澜被陆允辰牵着走回灯火辉煌的音乐厅,香槟色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却抖不落一身被顾云深浸染的冷冽。
陆允辰的掌心很暖,干燥而稳定,与她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冷吗?”他低声问,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带着清浅的雪松香气,与顾云深那侵略性极强的冷木香截然不同。
沈清澜拢了拢外套,轻声道谢。她需要这层“安全”的伪装,至少在此刻。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贵宾席,父亲沈兆安与姑母沈玉梅正含笑与陆家长辈交谈,那般其乐融融,仿佛不久前在慈善晚宴上公开她“精神失常”视频的人不是他们。姑母甚至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关切长辈的温和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她移开视线,落回陆允辰身上。他无疑是完美的,家世、才华、容貌,无可挑剔。他给予的温柔体贴,像是精心打磨的琥珀,将她包裹其中,隔绝外界的风雨,却也……窒息。顾云深说得对,这完美,本身就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下一首是我的独奏,《月光》。”陆允辰微微倾身,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演奏前特有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希望你喜欢。”
沈清澜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很期待。”
灯光暗下,唯有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钢琴和陆允辰身上。他坐在琴凳上,背影挺拔优雅,音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清澈、宁静,勾勒出月色朦胧的意境。场下寂静,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位天之骄子营造的音乐世界里。
沈清澜听着,那月光太过皎洁,太过无暇,反而让她心底那片被顾云深搅动的暴风雨更加喧嚣。她怀念诊疗室里那种近乎残酷的真实,哪怕伴随着撕咬和反抗,也好过这精心粉饰的太平。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碰触到手机冰凉的外壳。堂弟沈星辰恢复的那段监控片段,就安静地躺在里面。那是她在家族围剿中,找到的第一件武器。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陆允辰在掌声中起身谢幕,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找到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被灯光映照,完美得如同面具。
就在掌声渐歇的间隙,手机在掌心中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来电,是一条匿名的加密信息。
沈清澜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借着垂眸整理裙摆的动作,迅速点开。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角度刁钻的监控视频截图。画面中,顾云深正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递给一个背对镜头的男人,那男人的身形轮廓,像极了父亲的心腹助理。截图下方,是一行小小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时间戳——正是她被曝出“精神失常”视频的前一天。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顾云深!他果然不仅仅是父亲请来的医生!他亲手递出了那把刺向她的刀!
“怎么了?”陆允辰已回到她身边,敏锐地察觉到她一瞬间的僵硬。
沈清澜迅速锁屏,抬起的脸上已恢复平静,只眼底残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能被理解为沉浸于音乐后的悸动:“没什么,只是……你的演奏太动人了。”
陆允辰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追问,只体贴地递给她一杯温水。
中场休息结束,接下来的曲目是交响乐。恢弘的音乐声中,沈清澜的心跳如擂鼓。她不能再被动等待。顾云深留下了战书,而她,必须应战。
她凑近陆允辰,用仅容两人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允辰,我觉得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陆允辰颔首:“我陪你?”
“不用,”她笑容温婉,“你毕竟是主人,离席不好。我去露台吹吹风就好。”
他沉吟一瞬,点了点头:“好,别太久。”
沈清澜起身,香槟色裙摆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她步履从容地离开座位,穿过侧门,走向连接主厅的环形露台。
夜风微凉,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燥热。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远处沉默地闪烁。她靠在冰凉的大理石栏杆上,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
然而,一道低沉的、带着不容错辨的嘲弄的声音,自身后阴影处响起,瞬间击碎了她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静。
“看来,‘康复’期的病人,并不适合待在过于喧嚣的环境。”
沈清澜脊背一僵,猛地转过身。
顾云深斜倚在通往露台的拱门边,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黑色的西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
他缓步走近,烟草的辛辣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冷冽,再次将她笼罩。“还是说,”他在她面前站定,垂眸看着她,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长睫投下的阴影,“陆公子那完美无瑕的月光,也照不亮你心底的……阴影面积?”
沈清澜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不再闪躲:“顾医生对我的‘心底’似乎过分关心了。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递给王助理的那个牛皮纸袋里,装的是否就是判定我‘精神失常’的‘铁证’?”
顾云深抽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嗤笑一声,将那半支烟摁灭在栏杆上的水晶烟灰缸里。“沈小姐的‘金融嗅觉’,原来也适用于追踪秘密交易?”他并不否认,反而向前又逼近半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既然你提到了关心,那我就不妨再关心一句——拿到一点似是而非的‘证据’,就以为自己有了反击的资本?”
他的目光扫过她紧握的手机,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沈星辰恢复的那点监控片段,能证明什么?证明我与你父亲有联系?这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沈清澜心头一寒。他竟然连星辰的存在,以及监控片段的内容都一清二楚!他到底在她身边布下了多少眼线?
“你怕了?”她压下心悸,扬起下巴,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怕我知道得太多,让你的‘治疗’无法继续?”
“怕?”顾云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淬着冰。“我只是在评估,我的病人是否高估了自己的……抗风险能力。”
他抬手,似乎又想触碰她,这次的目标是她微微颤动的唇瓣。沈清澜猛地偏头躲开。
他的手悬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插进西裤口袋,眼神却陡然变得幽深而危险。“沈清澜,游戏不是你这么玩的。你以为躲在陆允辰的羽翼下,拿着几段模糊的监控,就能和躲在暗处的猎人叫板?”
他俯身,温热的呼吸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再次喷薄在她耳畔,这一次,声音低得如同恶魔呓语,带着致命的诱惑与警告:“想撕开这层面具,想为你母亲讨回公道?可以。但别再玩这种小把戏。”
他微微退开半步,目光在她震惊而苍白的脸上流转片刻,最终定格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的珍珠项链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下周的深度治疗,别迟到。”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带上你所有的‘证据’和……勇气。让我看看,你是只想当一枚被妥善保管的珍珠,还是真有魄力,把自己磨成一把能见血的刀。”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再次融入廊柱的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夜风吹过,带着露台上鲜花的微香,却吹不散他留下的,那句足以颠覆一切的战书。
沈清澜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刚刚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此刻却又徒留一片虚无。
把她……磨成一把刀?
顾云深,你究竟是想毁了我,还是想……塑造我?
远处音乐厅内的交响乐步入高潮,恢弘壮丽,而她站在寂静的露台上,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命运齿轮,开始疯狂转动的声音。
她能听见音乐厅内流淌出的《月光》奏鸣曲,是陆允辰为她而奏的,温柔、宁静,试图织成一张安全的网,将她从露台那令人心悸的冷风中打捞回去。
可她捞不起自己。
顾云深留下的那句话,如同淬了冰的楔子,钉入了她的命门——“想当一枚被妥善保管的珍珠,还是真有魄力,把自己磨成一把能见血的刀?”
珍珠。刀。
她下意识抬手,指尖触碰到颈间的珍珠项链。温润,光滑,是父亲上个月送她的生日礼物,说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款式。此刻,这温润却像是无声的嘲讽,提醒着她被包裹、被定义、被“妥善保管”的处境。而顾云深,那个危险的、如同深渊本身的男人,却在蛊惑她,把自己磨砺成一件凶器。
“……清澜?”
温和的男声将她从冰冷的漩涡里暂时拽出。陆允辰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西装外套体贴地披在了她肩上,隔绝了夜风的侵袭。他演奏完毕了。
“外面风大,小心着凉。”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完美,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如同他刚才演绎的乐章,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该在的位置。
沈清澜回头,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如同冻住。她看着陆允辰,他站在灯火辉煌与露台阴影的交界处,俊美得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王子像。安全,可靠,是家族为她选择的最佳避风港。
可她的心脏,为何还在为那个消失在阴影里的猎人,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悸动?
“你的《月光》很美,”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谢谢。”
陆允辰笑了笑,眉眼温柔,可他看向她时,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总在评估着什么,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纳入收藏的艺术品。“能抚平你片刻的不安,便是它最大的价值。”他伸手,极为自然地想将她垂落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
几乎是本能,沈清澜极轻微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陆允辰的手在空中停顿半秒,从容收回,脸上并无愠色,只是那温柔的笑意淡了几分,多了些许探究。“看来,今晚的风不仅凉,还让人心烦意乱。”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空空如也的身侧,以及她下意识蜷紧的手指,“刚才……遇到熟人了?”
沈清澜心头一凛。他看见了?还是仅仅出于直觉?
“没有,”她矢口否认,声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只是觉得里面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陆允辰不再追问,从善如流地转换了话题,聊起音乐厅的 acoustics 设计,聊起下周某个慈善拍卖的拍品。他的话题安全、高雅,将她重新拉回那个光鲜亮丽、秩序井然的世界。沈清澜努力集中精神应对,思绪却不断飘向那个充满烟草味和危险气息的角落。
顾云深知道星辰,知道监控。他什么都知道。
他像个站在棋局之外的上帝,冷漠地看着她在棋盘上艰难地挪动自以为是的棋子。而她,甚至连对手的真正目的都看不清。
毁了她?还是塑造她?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
音乐会在恢弘的交响乐中落幕。掌声如雷,陆允辰在她额间留下一个绅士般轻吻,便被涌上来恭贺的人群簇拥着离开。沈清澜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接下来的晚宴。
坐进陆家安排的车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露台上那一幕才更加清晰地反复在她脑中上演。顾云深低沉的嗓音,冰冷的眼神,几乎触碰到她唇瓣的指尖,还有那句掷地有声的战书。
她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映出她苍白失措的脸。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最终,她拨通了那个加密号码。
只响了一声,对面就接了起来,传来沈星辰压低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姐?你没事吧?我这边监测到刚才你附近有高频信号干扰,持续了大概三分钟,是不是……”
“他知道了。”沈清澜打断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微颤,“顾云深。他知道监控片段的内容,也知道你在帮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沈星辰的语气凝重了起来:“……艹。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用了最高级别的加密通道传输。姐,这个人比我们想的还要危险。他这是在敲山震虎,下一步会不会……”
“他不会动你,至少暂时不会。”沈清澜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他要的是我。下周的深度治疗,他让我带上所有的‘证据’和勇气。”
“你不能去!”沈星辰急了,“这明显是个陷阱!他精神操控的手段你比我清楚,万一……”
“我没有退路,星辰。”沈清澜睁开眼,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退缩了,我就会变回那颗被妥善保管,永远蒙尘的珍珠。他想看我有没有魄力把自己磨成刀,那我就磨给他看。”
哪怕过程会鲜血淋漓。
回到那座华丽而冰冷的沈家宅邸,意料之中的,父亲沈兆安和姑妈沈玉梅正端坐在客厅沙发上,显然是在等她。
“回来了?”沈兆安放下手中的平板,脸上是惯常的威严,眼神里却带着审视,“允辰的音乐会怎么样?没再给我们沈家丢人吧?”
沈玉梅则挂着那副标准的、假慈悲的笑容,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来:“清澜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又胡思乱想,精神不济了?早跟你说过,要按时吃顾医生开的药,别总让我们担心。”
又是这样。无处不在的贬低,小心翼翼的“关怀”,像密不透风的网,试图将她牢牢捆缚在“病人”的位置上。
若是以前,她或许会沉默,会隐忍。
但此刻,颈间仿佛还残留着顾云深话语的温度,那句“磨成能见血的刀”在耳边嗡嗡作响。
沈清澜没有接那杯茶。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姑妈,最后定格在父亲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不劳姑妈费心。我的精神状态很好,好到……足以看清很多事情。”
沈玉梅递茶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沈兆安眉头紧锁:“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只是突然想起,母亲去世前一段时间,似乎格外喜欢和姑妈您一起喝下午茶。”沈清澜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沈玉梅,“我记得,她有一条和姑妈这条很相似的红宝石手链,还是姑妈您推荐给她的珠宝商?可惜,母亲去世后,那条手链就不见了。”
沈玉梅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握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沈清澜不再看她,转向父亲,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爸,下周顾医生预约了深度治疗,我需要集中精力准备,公司那边最近的会议,我就不出席了。”
说完,她不再看那两人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上楼。
回到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
她看到了沈玉梅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慌。
她迈出了第一步。用言语,作为试探的刀刃。
她从首饰盒的最底层,取出那张小心翼翼保存的、母亲日记的碎片。泛黄的纸张上,是母亲娟秀却带着颤抖的字迹:“……玉梅今日又送来安神茶,味道怪异,心中不安……”
安神茶。红宝石手链。
顾云深要证据?她有的,远不止那几段模糊的监控。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缓缓取下颈间的珍珠项链,温润的光泽消失,露出修长而脆弱的脖颈。
然后,她拿起桌上那把拆信刀。刀身冰凉,锋刃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指尖轻轻抚过锋利的刀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珍珠,还是刀?
顾云深,如你所愿。
下周,我会让你看到,沈清澜这把刀,究竟能有多锋利。
只是,在将那把冰冷的拆信刀紧紧攥入掌心时,一个更危险、更不容忽视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尖——她如此渴望在他面前证明自己,这份近乎自虐的决绝里,究竟掺杂了多少,对那个猎人本身的、不该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