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沈清澜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那细微的疼痛让她在顾云深抛出的巨大谜团前维持着最后的清醒。车内密闭的空间里,他清冽的雪松气息无孔不入,带着一种侵略性的压迫感,与他口中“罪孽”、“阴影”之类的词汇交织,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车辆在幽深的山区公路上平稳行驶,雨刷规律地刮擦着挡风玻璃,像某种倒计时。终于,在又一个急弯过后,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淬着冰刃,精准地刺向她:“那么,沈清澜,你现在坐在这里,是以我‘病人’的身份,还是以……苏婉晴‘同类’的身份?”
两个选项,都是致命的陷阱。一个承认她精神失常,需要被“治疗”;一个将她与那个明显已陷入某种不幸的前女友划上等号,暗示着她可悲的归宿。
瞬间的心悸攫住了她,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但下一秒,残存的骄傲让她猛地挺直了脊背,那些被算计、被诬陷、被逼到绝境的不甘与愤怒,在这一刻压过了最初的慌乱。她侧过头,直视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近乎锋利的质地:“我坐在这里,是以沈清澜的身份。”
这不是否认,这是宣战。对她所遭遇的一切不公的宣战。
顾云深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归于平静。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前方被雨幕笼罩的山路上,仿佛刚才那个致命的问题只是随口一提。
“步步为营,机关算尽,”沈清澜没有收回视线,继续追问,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带着重量,“你做的这一切,顾医生,最终目的,是不是就为了这两个字——‘掌控’?”掌控她的诊断,掌控她的名誉,进而,或许连同她的人生一起,为她那好父亲和姑母铺平道路。
雨点密集地敲击着车顶,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喧嚣。
他沉默着,那沉默几乎要让沈清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或者,会抛出另一个更精巧的谎言。然而,他却缓缓开口,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耳边:“不是掌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让这句话的效果最大化。
“是真相。和你一样。”
沈清澜呼吸一滞。
“关于你母亲死亡的真相,”他终于侧过头,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承载着与她相似,甚至可能更沉重的阴霾,“关于苏婉晴发疯的真相,”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也关于……我自己的真相。”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坦诚的剖白,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打乱了她所有的预设和算计。她预设了他的虚伪、他的冷酷、他作为猎手的从容,唯独没有预设……他也可能是另一个追寻真相,甚至身负罪孽的同类。
“我们都在寻找答案,沈清澜。”他转回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具穿透力,“不同的是,你是我找到的一面镜子。”
镜子?她怔住。
“一面可能照出我过往罪孽,”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也可能映出我未来……救赎的镜子。”
罪孽与救赎。这两个沉重的词语,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这番话模糊了猎人与猎物的界限,将原本清晰的对抗,猛地拉入了一个更深邃、更危险,也更……暧昧的共犯领域。他不是在审判她,他似乎是在邀请她,一同坠入某个黑暗的深渊,去窥探彼此心底最不堪的秘密。
车辆缓缓减速,最终停稳。
沈清澜抬头,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看到了那栋灰白色的、线条冷硬的巨大建筑——“忘忧”。它矗立在阴沉的天幕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冰冷、囚禁的气息。
车门被顾云深从外面拉开,冰冷的、带着湿意的风瞬间涌入。他已经绕到了她这一边,接过工作人员手中的黑伞,大半伞面倾向她,而他自己的肩头,迅速被雨水浸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欢迎来到‘忘忧’,沈小姐。”他公事公办地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车上那段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希望这里,能让你找到你想要的‘平静’。”
平静?沈清澜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下车,雨丝扑在脸上,带来一阵寒意。她看着眼前这栋建筑,心里无比清楚,这里,绝不平静。
他领着她走向那扇沉重的、光可鉴人的玻璃大门,步伐沉稳。在踏入门口的前一秒,他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侧头,俯身靠近她耳边。
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如同魔鬼最后的低语:
“记住你今天的答案,沈清澜。以你‘自己’的身份……留在这里。”他顿了顿,气息似乎更近了些,带着雪松的冷冽和她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我很期待,这面‘镜子’最终会照出什么。”
话音落下,他率先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内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却夹杂着一股消毒水般干净到令人不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外面的湿冷。沈清澜站在门口,看着顾云深那道挺拔却深邃难辨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融入“忘忧”内部明亮却冰冷的光线中,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主动飞入蛛网的蝶,翅膀已被粘稠的丝线缠绕。
只是,此刻她已无法分辨,那执网的人,想要的究竟是彻底的吞噬,还是……别的,更复杂,也更危险的东西。
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连同那个关于“共罪”与“救赎”的暗示,像一枚带着冰冷倒刺的钩子,已牢牢钉在了她的心上,稍微一动,便是牵扯血肉的悸动。
身着素净制服的工作人员无声地上前,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箱,脸上是标准而疏离的微笑:“沈小姐,请跟我来,我带您去您的房间。”
沈清澜深吸了一口那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跟上那人。光洁如镜的地板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和微微晃动的身影。走廊宽敞,寂静无声,两旁的房间门紧闭,像一口口沉默的棺椁。
她被带入一个房间。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床单,家具简洁到近乎冷漠,只有一扇装了细密栅栏的窗户,透进外面灰蒙蒙的天光。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宣告。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绝对的安静包裹上来,反而让她耳中嗡嗡作响,顾云深的话语,他靠近时的气息,他肩头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镜子……罪孽……救赎……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修剪整齐却毫无生气的庭院。这里确实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而她,是自愿走进来的。为了母亲死亡的真相,也为了撕破那些加诸她身的虚伪面具。
可是,顾云深呢?他在这场戏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如果他也是追寻真相的人,如果他也身负罪孽,那他所谓的“救赎”,又怎么可能与她无关?
那个被她藏在手机加密空间里、由堂弟沈星辰恢复的晚宴监控片段,此刻显得愈发沉重。那是她反击的武器,也是试探他的筹码。
她想起苏婉晴在化妆间里,用尽力气抓住她手腕时,那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还有那句几乎被喘息淹没的“快逃”。
苏婉晴是“镜子”照出的“罪孽”吗?那她沈清澜,又会照出什么?
猎人揭示的“共犯”可能性,像黑暗中悄然绽放的毒蕈,散发着诱人而危险的气息。这场以身为祭的赌局,赌注似乎远不止她最初想要的真相,还可能包括……那个执网者冰封之下,无人得见,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尚未看清的——
真心。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瞬间,沈清澜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就在这时,房间内嵌的、看似装饰的扬声器里,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电子女声:“沈清澜小姐,请准备一下,三十分钟后,进行首次身心评估。顾云深医生将在评估室等您。”
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最后一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混乱而冰冷的涟漪。他就在这里,无所不在,而她与他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