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沈宅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巨大门廊时,沈清澜指尖那枚微型U盘已被掌心捂得温热。她推开门,没有开灯,任由清冷的月光为这昂贵而冰冷的空间覆上一层寒霜。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亮起,像蛰伏兽类的眼睛。
来信人:顾云深。
【明晚七点,最后一次评估。别忘了戴戒指。】
冰冷的命令,猝然刺入眼底。在这行字的下方,是一张精心构图的照片——城北静水区17号,他那间知名心理诊疗所的露台。白色小圆桌上铺着浆洗挺括的亚麻桌布,两支纤细的香槟杯,以及……一束开得正烈的红玫瑰。烛台已经摆好,银质餐具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温和却冰冷的光。
烛光晚餐的邀约。
最后一次评估的宣判。
沈清澜握着手机的指节瞬间绷紧,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心口那股因极度愤怒与直面风暴的诡异兴奋而残留的妖异薄红,骤然变得滚烫,烧灼着她的理智。瓷器?他依旧视她为一件需要评估、需要确认完美无瑕后,才能决定是收藏还是砸碎的瓷器。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唇角,在空旷死寂的客厅里荡开细微的回音。
她没有回复。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让她想将那句存于草稿箱的【瓷器易碎,亦能割手。明晚七点,静候指教】直接拍到他脸上。
但她最终没有。
猎手,需要耐心。
她起身,走向卧室相连的衣帽间。那巨大首饰盒的最底层,黑色天鹅绒衬垫上,那枚象征着“驯服”、“归属”与“监控”的钻石戒指,正冰冷地躺在那里。它是顾云深在她“病情”稍有“起色”时,“奖励”性地戴在她指间的。美其名曰稳定情绪的信物,实则是宣告所有权的项圈。
她拿起那枚戒指,钻石切割面折射着幽冷的光。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它扔回了原处。金属与绒布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
绝不会戴。
她转身,从手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再次取出那枚微型U盘。沈星辰加密传送过来的晚宴监控关键片段。她将它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却仿佛一块烧红的炭,灼烫着她,也给予她力量。
反击的利刃,已然在手。
次日傍晚,六点五十分。
沈清澜准时出现在静水区17号那栋被精心打理的花园环绕的建筑前。夕阳将它哥特式的尖顶染成一种暖昧的金红色,但它投下的阴影,却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这里不再是囚笼,而是她主动踏入的战场。
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素净着一张脸,只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炭灰色西装裤装,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低髻。不是一件等待被评估的脆弱瓷器,而是即将亮出獠牙的狩猎者。
门无声地滑开。顾云深站在门厅逆光处,穿着一身舒适的米白色羊绒衫,鼻梁上架着那副惯常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专业性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猎食者的笃定。
他的视线在她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捕捉不到,随即化为一个无奈又纵容的浅笑:“还是不习惯戴戒指?”语气亲昵,仿佛在包容一个闹脾气的小孩。
沈清澜迎上他的目光,唇边绽开一个比面具更完美、更疏离的笑容:“有些习惯,正是最需要被打破的东西。”
顾云深眸光几不可察地沉了沉,但脸上的笑意未变,侧身将她让进屋内。“你说得对。”他从善如流,“打破旧有模式,才能建立新的、更健康的联结。”他引着她走向那布置得浪漫精致的露台,“请,我的……”
他顿了一下,那个呼之欲出的、带着占有意味的称呼在舌尖绕了一圈,最终被他咽了回去。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露台上,烛火摇曳,玫瑰馥郁的香气与食物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温馨。落座,寒暄,刀叉轻碰的声音掩盖着暗潮汹涌。
“最后一次评估,”顾云深为她斟了少许香槟,气泡细碎地上涌,“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你的父亲,还有家族长老会,都在等待我的最终报告。”他语气温和,话语里的威胁却毫不掩饰。
沈清澜端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凉透的纯净水,将那因“最终报告”几个字而翻涌上来的屈辱与愤怒,硬生生浇灭。“顾医生尽职尽责,我自然全力配合。”她目光坦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只是配合?”顾云深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镜片上跳跃,隔绝了窥探他真实眼神的可能,“清澜,我们之间,只剩下‘配合’了么?”他的声音压低,带上了某种磁性的、诱哄般的质感,这是他曾屡试不爽的、瓦解她心防的武器。
曾经,这声音能让她放下所有戒备,将最脆弱的内里展露给他。
此刻,沈清澜只觉得心口那片妖异的薄红灼热更甚,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指尖在西装裤兜外按了按,那枚U盘坚硬的轮廓清晰地抵着指尖。
她抬眼,直视着他,清晰而缓慢地开口:“我们之间,难道不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治疗’关系么?顾医生。”
顾云深脸上的温和面具,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清晰的裂痕。他放在桌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微微蹙眉,本想按掉,但在瞥见屏幕的瞬间,眼神微变。
沈清澜的心跳漏了一拍。是沈星辰那边有动静了?他找到的顾云深与父亲那边联系的监控端口……
顾云深拿起手机,对沈清澜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起身走到露台的另一边接听。
距离稍远,烛光与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但沈清澜精准地捕捉到他接起电话瞬间,侧脸线条那一刹那的紧绷,以及他下意识朝她这边扫过来的、带着某种评估与审慎的一眼。
通话很短。他收起手机走回来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但那层从容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力压抑的烦躁与冷意。
“一个无关紧要的故障报修。”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重新坐下,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试图重新剖开她的表象,“看来,有些人总是不太安分。”
沈清澜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用冰凉的液体压下喉咙口的干涩与心脏加速的跳动。她知道,沈星辰成功了。顾云深已经察觉到了技术层面的威胁。
猎手已惊。
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晃动的清水,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和她自己冷寂的双眼。唇边那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无声加深。
顾云深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那完美的、不带一丝情绪波动的侧脸,在烛光下有一种易碎又坚韧的矛盾美感。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越过桌面,似乎想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拂开她颊边并不存在的碎发,一个带着安抚与掌控意味的动作。
沈清澜几乎是本能地,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前一瞬,猛地向后一仰,避开了。
动作不大,却带着截然拒绝的冷硬。
顾云深的手僵在半空。
露台上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沉静地锁住她,那温和的表象终于彻底剥落,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幽暗。“清澜,”他唤她,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你今晚,似乎格外……紧张。”
沈清澜迎着他彻底冷下来的目光,心口那灼烧感奇异地平复了,转化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冷静。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清楚而缓慢地,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宣战,无声地送达他的眼底——
瓷器易碎,亦能割手。
顾云深的瞳孔,骤然收缩。
与此同时,沈清澜放在腿上的手,指尖在手机屏幕边缘轻轻一划,那条存于草稿箱的,带着挑衅与宣战意味的信息,被悄无声息地……
发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