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沈清澜,你今天,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在诊疗室里缓缓落下,像是一滴墨坠入静水,危险地氤?开。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甚至没有对那句“你就在现场”做出任何直接反应。他只是这样看着她,用一种剥去了所有伪饰的、原始而冰冷的审视目光,叫了她的全名。
沈清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一下,又一下,撞得她耳膜发疼。她知道,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已被她自己亲手撕开了一道裂口。现在,裂缝后面露出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她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哪怕他目光里的压力几乎要让她的脊柱弯曲。她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用一种她自己都讶异的平静回视他。“人总是会变的,顾医生。尤其是在发现自己一直活在精心编织的谎言里之后。”
顾云深极轻地挑了一下眉梢,那动作细微得几乎不存在,却让空气又紧绷了几分。他没有接她关于“谎言”的话头,身体反而更放松地向后靠去,重新拿起了那支被他慢半拍放下的笔,在指间随意地把玩着。
“那么,让我们暂时跳出‘现场’的讨论。”他的语调恢复了那种专业的、分析性的平稳,但底下却潜藏着暗流,“你刚才提到,反复在想我那句话。除了让你产生……身临其境的联想之外,这句话本身,还引发了哪些具体的情绪或记忆片段?比如,恐惧?愤怒?或者……”他顿了顿,笔尖在记录本上轻轻一点,发出细微的“嗒”声,“……更早之前,某些被遗忘的细节?”
他在试图重新掌控节奏,将话题拉回他熟悉的、安全的“治疗”轨道。他用的是引导性的话术,试图从她的反应里抓取新的漏洞,或者……确认什么。
沈清澜心里冷笑。若是从前,那个脆弱依赖他的沈清澜,或许会被他这套娴熟的技巧再次带入彀中,在他预设的陷阱里暴露更多软肋。但现在,不会了。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泛白。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脆弱颤音的声音低低地说:“我最近……总是做同一个梦。”
顾云深把玩笔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
沈清澜没有抬头,依旧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梦里,也是那么高的地方……妈妈站在边缘,风很大,吹得她的裙子猎猎作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适时地停顿,肩膀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像一个受惊的孩子,“然后,她就掉了下去……血……好多血……”
她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目光更加专注,带着一种评估的重量。她知道他在听,在分析她话语里每一个字的真伪。
她抬起头,眼眶已经恰到好处地泛红,里面水光潋滟,盛满了惊惶与无助,与方才那个掷出冰刃般质问的女人判若两人。“顾医生,我害怕……我总觉得,那不是意外……妈妈是不是……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者……有什么人……”
她的声音哽住了,泪水要落不落地悬在睫毛上,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牢牢锁住顾云深的眼睛。她在赌,赌他对那个雨夜真相的在意,赌他会不会在她这番“崩溃”的表演下,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与“旁观者”身份相符的细微反应。
顾云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凝重而温和的专业面具,但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岩石似乎拂过了一丝极淡的涟漪。是怜悯?不,更像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仿佛猎手终于看到了猎物踏入他精心计算的最后一步陷阱。
“噩梦是创伤后应激的常见表现,清澜。”他又开始叫她“清澜”,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抚力量,“它将你潜意识里的恐惧和未解的疑问具象化了。你感到的不是事实,而是深埋的情绪。”
他微微前倾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木质香气再次萦绕过来,这一次,却让沈清澜从脊椎升起一股寒意。“告诉我,在梦里,或者在你‘反复回想’的时候,除了血迹,你还‘看到’了什么?任何一点细微的线索,声音,光影,都可能至关重要。”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导性,“比如……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除了风声和……坠落声?”
他在试探。试探她是否真的想起了什么,是否看到了……他。
沈清澜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在现场。他不仅在现场,他还怕她听到或者看到了什么能指认他的证据。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让泪水终于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留下冰凉的痕迹。她用力摇头,表现得更像一个被恐惧攫住、无法思考的病人:“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很大很大的风声……还有……血……”
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将所有外露的探究和冰冷彻底掩盖在这崩溃的表演之下。
顾云深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竟然真的听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虽然极其细微。
“好了,好了,今天到这里吧。”他恢复了那个完美心理医生的姿态,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你的情绪波动太大,不适合再继续深入。我开一些新的安神药物给你,帮助你稳定睡眠,减少噩梦的侵扰。”
他拿起处方笺,流畅地写下药名,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剥离了伪装的危险对峙从未发生。
沈清澜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冰凉。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安神药,更是他试图继续麻痹她、控制她的工具。
她低着头,轻声道谢,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在她低垂的眼帘下,所有伪装出的脆弱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清明。
她拿到了她想要的信息——他几乎默认了他在现场。而他也确认了他想确认的——她依旧“脆弱”,依旧在他的“引导”之下,只是今天格外“不一样”而已。
他起身,像往常一样将她送到诊疗室门口。在他为她拉开门的那一刻,他忽然靠近一步,那股冷冽的木质香气再次将她笼罩。
他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沉缓漫地开口,那声音不再是医生的安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缱绻的残酷:
“清澜,记住,有些深渊,凝视得久了,自己也会掉下去。”
沈清澜的脊背瞬间僵直。
他没有再看她,径直拉开门,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沈清澜迈步走出,诊疗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香氛和他最后那句危险的警告。走廊的光线明亮而冷清,照在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那里面,藏着堂弟沈星辰刚刚恢复的、慈善晚宴当晚那个栽赃她“精神失常”的完整监控片段。
下一个回合,该她出招了。
而他那句回荡在耳边的低沉警告,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留下的印记,火辣辣地疼,也清清楚楚地标记了——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已经升级。而他,显然已经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