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油曲奇的甜腻香气,依旧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客厅里,像一层挥之不去的、名为“关怀”的油膜,糊在沈清澜的感官上,让她几欲作呕。
她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依赖与浅浅失望的表情,在顾云深转身离开的瞬间,便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骤然熄灭,只剩下冰冷的蜡泪凝固在眼底。门锁“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那个男人完美无瑕的背影,也彻底撕下了她最后一层伪装。
疲惫如同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但比疲惫更深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她走到茶几旁,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牛皮纸袋上——顾医生每次来访都不会缺席的“小礼物”,像是某种程序化的施舍,用以维持他“尽责心理医生”的人设。
她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块被烤成漂亮金黄色的曲奇。酥脆的口感,浓郁的奶香,曾经是她在那段被药物和精神控制弄得浑噩噩的日子里,为数不多能感知到的、带着暖意的慰藉。多可笑,她曾经真的从这廉价的甜味里,汲取过一丝微弱的、被人记挂的错觉。
指尖用力。
“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黄油曲奇在她指间轻而易举地化为一堆细碎的残渣,簌簌落下,如同某种被碾碎的、脆弱不堪的幻梦。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摊混合着黄油与面粉的碎屑,只觉得粘腻又肮脏。
她抽过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直到指节泛红,仿佛要擦掉的不是饼干碎屑,而是顾云深留下的所有触碰痕迹,以及自己曾有过的那片刻动摇。
就在这时,被她随意扔在沙发上的加密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
是沈星辰。
心脏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快步走过去,划开屏幕,点开那个经过数层加密传送过来的视频文件。
画面有些晃动,角度隐蔽,明显是来自某个不对外公开的私人会所走廊监控。时间戳赫然显示,就在两天前,顾云深对她说要去临市参加一个“至关重要的心理学研讨会”的那个晚上。
视频里,顾云深穿着剪裁优雅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步履从容。他并非走向什么会议厅,而是熟门熟路地穿过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停在了一扇雕花木门前。门从里面打开,暖昧的光线流淌出来,映出半张娇媚的女人的脸——是那个近期频繁出现在父亲身边,据传与姑母沈玉梅交往甚密的女秘书。
顾云深侧身而入,门在他身后关上,彻底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视频到此为止。
沈清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谎言。如此赤裸,如此不堪。
她以为的猎手与猎物之间至少还隔着一层专业与病患的遮羞布,却原来,连这层布都是千疮百孔的。他所谓的“重要研讨”,不过是与父亲阵营的人秘密接头的掩护。
怒火尚未燎原,紧接着弹出的第二份文件,却像一盆冰水混合着玻璃碴,兜头浇下,让她瞬间血液冻结,四肢冰凉。
那是一张明显有些年头的照片,像素不高,带着时光的模糊感。照片背景是一棵开得绚烂的樱花树,纷扬的花瓣下,年轻的顾云深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眉眼间的青涩几乎让她认不出来。而他正微微侧头,看着身旁巧笑倩兮的女孩,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笑意。
那女孩,是苏婉晴。
年轻的,健康的,眼眸明亮,带着被全心全意爱着的、骄纵又明媚光采的苏婉晴。
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在顾云深诊疗所角落里,苍白、惊惶、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影子。
原来……原来如此。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原来她所以为的,始于诊疗室的那场危险医患游戏,其底层竟早就埋葬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扭曲的旧情!苏婉晴,那个被他用“治愈”之名囚禁、最终濒临崩溃的前任,竟然曾是他珍藏在樱花树下的恋人?
那么,顾云深对她沈清澜所做的一切,那些精准的精神打压,那些包裹着糖衣的心理操控,那些看似关切实则将她推向深渊的“治疗”……究竟是为了完成父亲和姑母的委托,剥夺她的继承权?还是夹杂了对另一个女人的、病态的执念与移情?或者,两者皆有,她不过是这场肮脏交易与扭曲情感交织下,最倒霉的那个祭品?
战栗如同细密的电流,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她扶着沙发扶手,才勉强稳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污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恰在此时,被她扔在桌上的日常用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屏幕跳动着的来电显示,赫然是——顾云深。
他刚走没多久。
为什么又打来?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新一轮精神操控的开端?
沈清澜死死盯着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一尾吐着信子的毒蛇。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是恶心,是愤怒,是彻骨的寒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背叛的痛楚。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到肋骨发痛,强行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回心底最深处。再抬起头时,她眼底只剩下平静无波的湖水。
滑开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她的声音柔韧得如同浸了水的丝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刚刚平复过情绪的微哑:“顾医生?”
“清澜,”电话那头,顾云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温和,听不出任何刚与她分别、或者刚结束一场秘密会面的痕迹,“我刚才忘了提醒你,新开的安神药,第一次服用半片即可,如果睡眠改善,后续也不要超过一片。”
“好,我记住了。”沈清澜乖巧应声,指尖却无声地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
电话里短暂沉默了一瞬,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酝酿。
沈清澜垂下眼帘,用一种不经意地、带着些许困扰和依赖的语气,轻轻开口:“对了顾医生,你上次推荐我的那本关于情绪管理的书,我找不到了。好像……好像是上次苏小姐来的时候,我随手放在客厅,之后就不见了。你下次见到她,能帮我问问吗?”
“苏婉晴?”顾云深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凝滞。尽管他很快掩饰过去,用那套专业的口吻继续,“她近期不会再来。你的东西,我建议你再仔细找找。”
但那骤然降临的、透过电波传递过来的冰冷和距离感,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沈清澜耳膜。
果然。一提及苏婉晴,他完美的面具就会裂开缝隙。
“这样啊……”沈清澜拖长了语调,声音里揉进了恰到好处的失望,像羽毛轻轻搔过,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锋芒,“我还挺喜欢那本书的。”
她没有继续追问,像一个真正顺从的病人那样,乖巧地转移了话题,声音重新变得柔软:“顾医生,你下周的深度治疗,还是老时间吗?”
“是的。”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之前那种如沐春风的温和,似乎被刚才那短暂的波澜冲淡了些许,留下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你好好休息,如果再有不适,随时联系我。”
“我会的。”沈清澜柔声应着,每一个音节都拿捏得无比精准,“谢谢你,顾医生。”
电话挂断。
忙音如同催命的符咒,在空荡的客厅里回响。
沈清澜脸上那副精心雕琢的柔软依赖,如同遇火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一丝深可见骨的疲惫。她将手机扔在桌上,发出比先前更加沉闷的一声响。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这座城市持续亮着的、如同虚假星辰般的万家灯火。猎手的陷阱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连陷阱边缘埋葬的、那段属于苏婉晴的旧日骸骨,也已被她亲手挖掘出来,暴露在苍白的月光下。
下一次见面,就是约定好的“深度治疗”。
那将会是摊牌的时刻吗?还是另一个更黑暗、更扭曲的、夹杂着私人情感的报复性陷阱的开端?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顾云深再次踏进这间屋子,试图用他那套心理学话术对她进行所谓的“深度治疗”时,这片由谎言、伪装和一段逝去的、却阴魂不散的扭曲恋情共同构筑的虚伪平静,将被她亲手,彻底、彻底地撕成碎片。
而她,已经握紧了那柄由真相与愤怒淬炼成的反击利刃,在弥漫着旧爱腐臭与阴谋寒气的深渊边缘,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