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某些时刻是流淌的溪,在另一些时刻,却是凝固的冰。对五岁的陈秀芝而言,裹脚后的日子,便是后者。那最初尖锐的、几乎要撕裂魂魄的痛楚,在日复一日的捆绑与压迫下,渐渐沉淀,变质,不再是外来强加的刑罚,而是演变成一种从身体内部生长出来的、与呼吸同在的常态。
她的一双脚,在持续的束缚下,不可逆转地改变着形态。脚背高高弓起,像一座突兀的小丘,皮肤因长期充血呈现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的青紫色泽。四个脚趾被死死压向脚心,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早已失去了原有的位置和功能,仿佛成了多余的、丑陋的附庸。只有大拇指孤独地向前伸着,却也因承受了身体大部分重量而显得有些扭曲。这双脚,不再是为了行走和支撑而存在,它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被文化、被规训精心雕琢过的、畸形的作品。
身体的畸形是肉眼可见的烙印。而另一种烙印,更深,也更隐秘,正悄然刻入她的精神。
秀芝变得异常安静。
她不再试图透过窗户去长久地眺望哥哥奔跑的身影,也不再对弟弟蹒跚学步的样子投去复杂的目光。那些会引动情绪波澜的景象,被她下意识地屏蔽了。她的世界,仿佛主动向内收缩,坍缩回这间屋子,这个炕头,最终,坍缩到她自己的内心深处。
她常常一坐就是半天,不言不语,眼神空蒙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外界的声音,无论是母亲的呼唤,还是街巷的嘈杂,传到她耳中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而遥远。她的注意力,更多地停留在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已然习惯的闷痛上,或者,沉浸在自己用想象构筑的、无声而苍白的世界里。
她开始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来对待自己的身体和处境。当母亲再次为她解开布带,擦拭那因摩擦而再次破皮渗血的伤口时,她不再瑟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那受伤的脚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当布带重新缠绕,以更大的力道收紧时,她也只是微微蹙一下眉,连一声闷哼都吝于发出。
疼痛,成了她认知世界的唯一真实触感,也成了她与外界交流的唯一屏障。她透过这层疼痛的滤镜,去理解母亲的爱,去理解祖母们的经验,去理解女人这个词背后所蕴含的全部牺牲与沉默。
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苍老的疲惫,笼罩着她。那不是身体的疲倦,而是精神过早承载了沉重负担后的麻木与倦怠。她失去了孩童应有的好奇与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逆来顺受的、死水般的沉寂。
她的精神,如同她那被折断捆绑的脚趾一样,正在被迫以一种畸形的姿态,向内蜷缩起来。不再向外探索,不再渴望触碰广阔的世界,而是退守到一方狭窄的、安全的(或者说,无法再被伤害的)内心角落,将自己层层包裹。
疼痛的烙印,至此,完成了它最彻底的镌刻。
它不仅改变了她的脚形,塑造了一个符合规范的身体;更深层次的是,它扭曲了一个女童自然生长的精神形态,将一个本该向外蓬勃伸展的灵魂,强行拗折,迫使其向内蜷伏,以适应那具被禁锢的躯壳,以及那具躯壳所必须面对的未来。
身体被塑造成沉默的形态,精神亦开始效仿这沉默。这双重的烙印,将伴随陈秀芝,走过她漫长而压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