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油灯的光晕将一家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着,如同沉默的皮影戏。父亲陈永康坐在上首,一如既往地沉默,只听得见筷子触碰碗边的轻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他是一家染坊的主人,整日与靛蓝、赭石这些浓烈的颜色打交道,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混合着植物和矿物的沉郁气息,人也像被那些颜色浸透了,显得格外严肃、寡言。
秀芝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小口吃着碗里的粥。她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在这个家里,父亲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磐石,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习惯了父亲的沉默,那沉默比母亲的训诫更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威严。
饭后,母亲像往常一样,将秀芝近日完成的绣活拿出来,请父亲过目。这似乎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家中女儿的女红进度,需得父亲知晓。母亲递过去的,是秀芝前几日绣的一方手帕,素白的杭纺底子,上面绣着一丛雅致的兰草,叶片舒展,用深浅不一的绿色丝线细细晕染,显得生意盎然。这是母亲指定的图样,秀芝绣得一丝不苟,针脚密实匀净,无可挑剔。
父亲接过去,粗粝的、带着染渍的手指,捏着那方柔软的手帕。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翻来覆去地看。他的目光,像他检查染缸里布匹成色时一样,专注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丝线,看到背后的每一分功夫。
秀芝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能感受到父亲审视的视线。她捏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手心里沁出一点薄汗。她不知道父亲会说什么,或许,什么也不会说,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只是沉默地递还给母亲。
时间,在油灯灯花的轻微爆裂声中,过得格外缓慢。
终于,父亲将那方手帕轻轻放在桌上,手指在那丛兰草上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秀芝身上。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往常的疏离。
嗯。他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打破了饭后的沉寂。
秀芝和母亲都愣了一下。
随即,父亲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是沉沉的,带着常年吸烟的沙哑,却像一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在秀芝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这兰草…绣得活泛。手艺,算是有你娘七八分了。
一句话,很短,没有任何夸张的修饰,甚至带着他惯有的克制和保留。但这已经是秀芝记忆中,父亲对她说过的最长、也是最明确的一句肯定了。
不是为了她顺从,不是为了她安静,而是为了她手下诞生的、这活泛的技艺。
一股混杂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微弱却汹涌的暖流,猛地冲上了秀芝的心头。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一直烧到了耳根。她慌忙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生怕被父亲看出自己的失态。
母亲在一旁,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神色,接口道:芝丫是肯下功夫的。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那手帕,然后拿起桌上的旱烟袋,起身走向屋外。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夸奖,只是他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点评。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但秀芝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父亲那句手艺…算是有你娘七八分了,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日复一日、带着刺痛和束缚的针线活,除了是规矩和女德的体现外,似乎…还有另一种价值。
一种可以被看见、被衡量、甚至被父亲这样沉默而威严的人所认可的价值。
这种价值,与她是不是一个好女儿、将来能不能找到一个好婆家无关,它只关乎她指尖下的功夫,她调配色彩的能力,她赋予死物以活泛生气的本事。
这是一种…属于她自身的、独立的价值。
这个认知,像一道极其微弱的光,骤然照进了她被缠足布和绣花针双重禁锢的、灰暗压抑的世界里。虽然那光芒如此熹微,转瞬就可能被更沉重的现实所吞没,但在此刻,它真实地存在着,让她那颗早已学会麻木和顺从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悸动。
她悄悄抬起眼,望向门外父亲蹲在院子里抽烟的、模糊而高大的背影。夜色浓重,旱烟的火光一明一灭,像她此刻心中那簇刚刚被点燃的、摇曳不定的希望之火。
她重新拿起饭碗,小口地喝着已经微凉的粥。味道似乎没有变,但吞咽下去的感觉,却好像有了一点不同。那方绣着兰草的手帕,静静地躺在桌上,在油灯下,泛着柔和而坚定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