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那边回了话,合过八字,说是天作之合。亲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依着规矩,在过大礼之前,男方会择日上门,让两家相看相看。自然,未出阁的姑娘是不能抛头露面的,但总归有那么一个模糊的、被默许的环节,让待嫁的女儿,能隔着些什么,望一眼那个即将决定她一生的陌生人。
这天,吴家果然来了人。
秀芝一早便被母亲按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梳了头,换上了一身半新的、藕荷色的夹袄,脸上还薄薄地施了一层胭脂。母亲的手有些抖,眼神里交织着紧张与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
芝丫,一会儿……就在你房里,从门帘缝里……看一眼。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只看一眼,就退回来,莫要叫人瞧见了,失了体统。
秀芝的心,像是被一根细线勒着,悬在半空,随着前院隐约传来的陌生男声,一颤一颤。她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她被母亲轻轻推进了紧挨着堂屋的厢房。房门虚掩着,挂着的那副半旧的靛蓝色土布门帘,便成了她窥视外界的唯一屏障。帘子有些厚重,边缘织着简单的回字纹,透过那纤维的缝隙,堂屋里的景象被切割成模糊而晃动的色块。
她屏住呼吸,将脸颊小心翼翼地贴近那冰凉的布帘,寻了一道稍宽些的缝隙,望出去。
堂屋里,父亲正陪着客。上首坐着的是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马褂、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吴家的老爷。而在他下首,侧身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崭新青布直裰的年轻身影。
那就是吴永贵。
秀芝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她看不见他的正脸。他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拘谨,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肤色似乎有些黑,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单薄,肩膀不算宽阔,与媒婆口中那能干、扛得起家业的形容,隐隐有些对不上。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泥塑,几乎没有存在感。
父亲似乎在问他什么,他只是极快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并未抬头,也未多言。果然,是话不多的。
秀芝的目光,贪婪地、却又带着恐惧地,在他身上停留。她试图从那有限的侧影里,捕捉到一丝能让她安心的东西,一点能让她对未来生出些许模糊期待的迹象。
可是,没有。
她只看到了一种近乎木讷的顺从,一种被规矩压得死死的、毫无生气的沉默。他就像…就像村里那头最老实的老黄牛,只知道低头拉犁,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脾气和声响。
这就是她将要托付终身的人?
一种混合着失望、茫然和认命的冰冷情绪,像初冬的河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那短暂的、因窥视而带来的隐秘激动,迅速消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
她甚至连他眼睛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吴永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那帘子极其轻微的晃动,或许是那一道来自暗处的、过于专注的视线。他竟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转过头来。
秀芝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一缩,背脊紧紧贴住了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是要挣脱出来。她用手死死捂住嘴,生怕泄露出一丝声响。
门外,并没有传来疑问的声音。吴永贵最终并没有转过头。那短暂的、几乎不存在的互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她不敢再看。
缓缓地滑坐在墙根下,冰凉的触感从地面传来。她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那隔帘一望,如同惊鸿一瞥,留给她的,只是一个更加模糊、也更加令人不安的侧影。她没有看到希望,也没有看到凶恶,只看到了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她自身的沉默,如出一辙。
原来,她的未来,就是要与这样一个沉默的影子,捆绑在一起,度过余生。
门外,父亲与吴老爷的谈笑声隐约传来,带着一种事情落定后的轻松与融洽。
而门内,十五岁的陈秀芝,在弥漫着尘埃与绝望的阴影里,清晰地听见了,自己那尚未真正开始,便已然枯萎的青春,发出的、细微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