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送聘礼的队伍是在一个晴好的上午来的。几个穿着整齐的短褂汉子,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红漆的礼盒摞得老高,上面贴着硕大的金色“囍”字,在秋日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队伍停在陈家院门口,引来左邻右舍的孩童和妇人围观,啧啧的赞叹声和羡慕的低语,像一层薄薄的热浪,包裹着陈家的院落。李秀娘站在堂屋门口,脸上是精心修饰过的、得体的笑容,迎接着这份象征着女儿好归宿的体面。
担子被一一抬进堂屋,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顿时显得拥挤起来。红漆盒子被打开,里面的物事一样样被请出来,摆放在铺了红布的八仙桌上,像一场小型而隆重的展览。
秀芝依旧被关在厢房里,门帘垂着。但她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的动静,听到礼盒开启时木轴的吱呀声,听到母亲和帮忙的婶子们低低的惊呼和议论。
哎哟,瞧瞧这绸缎!这光泽,这厚度!
这龙凤镯子,分量足得很呐!
还有这银元,听听这声儿,真真的!
那些声音,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探着她紧绷的神经。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喧闹渐渐平息,帮忙的邻里说着恭维话陆续散去。堂屋里,只剩下母亲一人。
秀芝悄悄将门帘掀开一道细不可查的缝隙。
母亲李秀娘正独自站在八仙桌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那些琳琅满目的聘礼上,也落在她微微佝偻的背上。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先是轻轻拂过那几匹摞得整整齐齐的绸缎——一匹是大红的,鲜艳得像血;一匹是宝蓝色的,深沉如夜;还有一匹是暗紫色的,透着华贵与沉闷。她的手指在那光滑冰凉的缎面上流连了片刻,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她拿起那对沉甸甸的龙凤金镯。金子在她略显粗糙的掌心里,闪着冷硬而夺目的光。她掂了掂分量,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满意和如释重负的弧度。有了这些,她在邻里间,在娘家亲戚面前,都能挺直腰杆了。女儿嫁得风光,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成就,也是她对这个家责任的圆满。
她的目光又落在那摞用红纸封好的银元上。她拿起一封,拆开,一枚枚雪白的袁大头滚落出来,在红布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开始一枚一枚地、极其仔细地清点,手指摩挲着银元边缘的齿痕,像是在确认这份保障的真实与可靠。
秀芝看着母亲的侧影。
她清楚地看到了母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甚至带着些许扬眉吐气的喜悦。那喜悦是真切的,源于世俗标准的认可,源于对女儿前途的放心,也源于自身压力的释放。
然而,在那喜悦之下,秀芝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更深沉的、无法掩饰的哀伤。
当母亲的目光从那些冰冷的财物上抬起,无意中扫过秀芝紧闭的房门时,那眼神会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她的嘴角那抹刚刚泛起的笑意,会迅速凝固,继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她那清点银元的手指,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会微微蜷缩起来,指节泛白。
她在喜悦,因为她完成了社会赋予一个母亲的职责,为女儿找到了一个好人家。
她在哀伤,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儿踏上的,是怎样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那条路,她自己也走过,其中的辛酸与无奈,她冷暖自知。她亲手将女儿推上了这条规矩铺就的道路,如同当年她的母亲推她一样。
这种喜悦与哀伤的交织,让母亲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复杂而脆弱。她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边向神坛献上祭品,一边为那祭品的命运暗自神伤。
清点完毕,母亲将银元仔细地重新包好,将绸缎抚平,将金镯放回锦盒。她做完这一切,静静地站在桌前,看了许久。然后,她抬起手,用袖子,极快地在眼角擦了一下。
那动作轻微而迅速,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但秀芝看见了。
她看见那瞬间的湿润反光,也看见了母亲随即挺直的背脊,和脸上重新挂起的、作为一家之主母的、沉稳而满足的表情。
母亲转身,开始收拾桌子,准备将这些聘礼妥善地收藏起来。她的动作恢复了以往的利落,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脆弱与复杂,从未发生过。
秀芝缓缓放下门帘,退回到房间的阴影里。
母亲的清点,清点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她陈秀芝未来的价码,和一个母亲无法言说的、深藏在喜悦之下的悲哀。那份哀伤,如同聘礼上那层炫目的红光,看似热烈,底下掩盖的,却是两个女人,乃至世代女人,共同的、无法挣脱的命运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