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送来的聘礼里,那匹最鲜艳、最灼目的正红色绸缎,被母亲李秀娘郑重其事地交到了秀芝手上。一同递过来的,还有一包金线、一束五彩丝线和一本陈旧却保存完好的嫁衣花样图册。
芝丫,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数,你的嫁衣,得自己绣。这是规矩,也是体面。花样都在这里了,龙凤呈祥,牡丹富贵,都是顶好的寓意。用心绣,这是你一辈子就穿一次的大事。
秀芝接过那匹红绸。绸缎冰凉滑腻,像一条沉睡的河流,那红色却烈得灼眼,几乎要烫伤她的指尖。这本该是世间所有待嫁女儿最憧憬、最用心的一件衣裳,可于她,却仿佛是一件即将裹住她余生的寿衣。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从那天起,她的世界便被这片无边无际的红色所淹没。白日,她坐在窗边,就着天光;夜晚,她守在油灯下,伴着孤影。绣绷被撑得极大,那鲜红的底色像一片望不到头的血海,而她手中的金针银线,便是她在这片血海中唯一的舟楫。
母亲指定的花样,繁复而隆重。张牙舞爪的金龙,羽翼华彩的凤凰,雍容堆叠的牡丹……每一针,每一线,都承载着世俗对婚姻最直白、最沉重的期许——富贵,吉祥,多子,荣耀。
她捻着金线,开始绣龙的眼睛。那龙目圆睁,透着威严,可她下针时,眼前浮现的,却是隔帘望见的那片沉默的、模糊的侧影。恐惧,像细小的虫子,沿着脊椎悄悄爬上来。她将这份茫然无措,绣进了龙目那过于规整的轮廓里。
她换上线色,绣凤凰的尾羽。那羽翼本该绚丽舒展,象征比翼双飞。可她的手指却带着微不可查的滞涩,丝线的走向显得有些迟疑和紧绷。她对比翼双飞毫无概念,对未来那个陌生的家庭、那个沉默的丈夫充满了未知的恐惧。这份恐惧,被她一丝丝、一缕缕地缠绕进了凤凰那看似华美的羽翼之中。
牡丹花瓣层叠厚重,寓意着富贵圆满。她用深浅不一的红色丝线细细晕染,试图绣出花瓣的饱满。可在那密不透风的针脚之下,掩盖着的是她对自己即将逝去的少女时代,那无声的祭奠。每一片花瓣的完成,都像是为她尚未真正绽放便已凋零的青春,添上了一抔土。
油灯的光晕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得很大,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细小的血珠渗出来,落在鲜红的绸缎上,瞬间便被那浓烈的颜色吞噬,不留一丝痕迹,如同她微不足道的痛苦和意愿。
她日以继夜地绣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而孤独的仪式。窗外是秋去冬来,弟弟的嬉闹,哥哥的忙碌,都与她无关。她的全部世界,就是这片鲜红,和在这鲜红之上,用丝线构筑的、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嫁衣渐渐有了雏形。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巧夺天工,是待嫁女儿羞涩而幸福的寄托。只有秀芝自己知道,这每一寸锦缎之下,都浸透了她无人可诉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那金线勾勒的不是祥瑞,是她命运的锁链;那彩丝绣出的不是百花,是她被埋葬的喜怒哀乐。
当她终于绣完最后一朵牡丹的最后一瓣,剪断丝线时,她感到的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一种精疲力竭的麻木。
那件完工的嫁衣,在灯光下闪烁着华丽而冰冷的光泽,像一件完美的祭品,静静地等待着献祭的时刻。
秀芝伸出手,极轻地抚过嫁衣上那凹凸起伏的精致纹样。触手所及,是一片刺骨的冰凉。
她为自己绣好了嫁衣,也将自己一生的茫然与恐惧,牢牢地、无声地,锁进了这片看似喜庆祥和的鲜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