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仿佛饥荒年月里一株误入寒冬的嫩芽,从孕育之初便伴随′着匮乏与挣扎。他走得也极其安静,像一阵微弱的风,尚未吹皱一池春水,便已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灼热的空气里。
他只在人世间停留了短短三个月。因为秀芝长期的营养不良,奶水稀薄得几乎像清水,那孩子的小脸始终皱巴巴的,没有寻常婴儿的红润与饱满,哭声也像小猫一样细弱,有气无力。他贪婪地吮吸着,却总也吃不饱,小小的身子在单薄的襁褓里,轻得让人心慌。
最后那几天,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一双异常大、异常黑的眸子,茫然地望着这个他尚未看清的世界,望着秀芝憔悴的脸。那眼神纯净得让人心碎,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又仿佛只是累极了。
在一个依旧被饥饿和死寂笼罩的凌晨,那微弱的呼吸,终于停了。
秀芝抱着那骤然轻了许多、也冰冷了许多的小小身躯,整个人僵住了。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张青灰色的小脸,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像是睡着了。可那胸膛,再也没有了起伏。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比缠足更甚,比初夜更烈,像是要将她整个人从内部生生撕裂。她张大了嘴,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股巨大的悲鸣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然而,就在那声音即将迸发的瞬间,她看到了窗外灰白的天空,看到了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听到了婆婆在隔壁轻微的咳嗽声。她猛地用一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肉里,留下几道血痕。另一只手,则更加用力地、近乎痉挛地将那冰冷的小身体搂紧在怀里。
不能哭出声。
在这个家里,悲伤是奢侈的,宣泄更是不被允许的。孩子的夭折,在饥荒年月里太过寻常,寻常到几乎不值一提。她的痛哭,只会被视为软弱,是不懂事,是给这个本就压抑的家庭增添晦气。
于是,那滔天的悲痛,被她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阵剧烈而无声的抽搐。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响。泪水决堤而出,汹涌澎湃,顺着她死死捂住嘴的手指缝隙肆意流淌,滚烫的泪滴落在孩子冰凉的小脸上,又迅速变得冰冷。
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那失去了温度的襁褓里,用牙齿死死咬住包裹孩子的粗布,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呜声,沉闷而绝望。那声音被布料吸收,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无人听见。
这无声的痛哭,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惨烈。它凝聚了一个母亲所有无法言说的爱、所有无处安放的悲伤、所有被时代和贫困碾压的无力与绝望。她就这样抱着她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失去的第一个孩子,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用沉默,完成了一场最凄怆的诀别。当晨曦微光透过窗纸,映亮她泪痕交错、布满死寂的脸时,她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个小小的生命,一同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