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到土地的短暂欢欣,如同冬日里一抹微弱的阳光,尚未将新生活的实感温暖透彻,一场更迅猛的灾难便已如阴云般悄然笼罩。或许是在逃难途中饱受风寒、浸染湿气落下的病根,或许是在废墟中翻找食物时不慎染上的恶疾,又或许是这新旧时代剧烈更迭带来的、无形却千斤重的压力,彻底透支了他那早已在连年饥荒与劳顿中亏空殆尽的身体——吴永贵,这个家中的顶梁柱,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干涩而频繁,像是喉咙里卡着永远搔不掉的毛絮。他并没在意,只当是寻常风寒,还强撑着在新分得的田埂上走了走,盘算着开春该种些什么。不打紧,喝点热水就好了,他对面露忧色的秀芝这样说着,声音里还试图带着一丝让人安心的力量。
但很快,这咳嗽便不再是轻微的骚扰。它变得深沉而剧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胸腔内疯狂地掏挖,非要将他那饱经磨难的五脏六腑都震碎掏空不可。尤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那撕心裂肺的咳声便会突兀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没有间隙,听得蜷缩在旁的秀芝心惊肉跳,仿佛那咳嗽声也同时撕扯着她的心。她竭尽所能,熬了辛辣的姜汤,寻来了村里人告知的、据说能润肺止咳的草药,一勺一勺地喂他服下。然而,这一切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那顽固的病魔盘踞在他体内,狞笑着嘲弄着这微弱的抵抗。
咳嗽声中开始不可抑制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那声音粗糙得如同一个破败不堪的老风箱,每一次吸气都显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痛苦的颤音。他的双颊泛起一种极不正常的、妖异的潮红,像傍晚燃烧的残霞,而额头却时而滚烫得灼手,时而又冰凉得吓人。力气正从他身上飞速流逝。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着,下地去看看那几亩新分到的、承载着全家渺茫希望的田地,哪怕只是站着,用目光抚摸那片冰冷的泥土。但后来,他连从那张铺着干草的“床”上起身都变得困难重重,只能终日蜷缩在那个勉强遮风挡雨、却依旧四面透风的低矮窝棚里,身下是日益散发出潮湿霉味的干草。
没事……我身子骨硬朗……扛一扛,总能……总能过去的……他间歇性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对守在身旁、愁容满面的秀芝这样安慰道,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然而,命运的残酷从不因人的坚韧而稍有缓和。病情急转直下,露出了它最狰狞的面目。他开始咯血。起初还只是痰液中夹杂着几缕细微的血丝,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但很快,便是整口整口地呕出暗红色的、粘稠的、带着诡异泡沫的血块。那污血猛地从他喉咙里涌出,溅在粗糙的、打满补丁的土布被褥上,迅速晕开成一团团触目惊心的暗色印记。狭小的窝棚里,很快便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般甜腥气的味道,这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令人窒息。
秀芝彻底慌了神,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鲜血浇得几近熄灭。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求来了村里那位略懂草药、平时给牲口看看病也偶尔给人开点土方的老郎中。老郎中须发皆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他蹒跚着走进昏暗的窝棚,搭上吴永贵那腕骨突出、几乎摸不到脉搏的手腕,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他那已失去神采的眼皮看了看,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被褥上那些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块上。良久,他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留下几句邪毒深陷,已入肺腑,油尽灯枯,非药石所能及之类玄而又玄、却判了死刑的含糊话语,和几包聊胜于无、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草药粉。
顶梁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塌了。
这个在连绵战火中颠沛流离,在无尽饥荒中挣扎求生,在混乱离散中勉强重聚的家,如今,唯一剩下的、能够支撑起这片残破门户的男人,就像一堵内部早已被白蚁蛀空的土墙,在外界风雨尚未真正来袭时,便已从内部轰然倒塌,碎裂在这冰冷污浊的病榻之上。那些关于新土地的惶惑与刚刚萌芽的希冀,瞬间被更现实、更残酷、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彻底取代。家里失去了最主要的劳力,意味着失去了获取食物的根本能力,也失去了应对这个陌生而充满未知的新世界、那唯一可能的外向通道和微弱的话语权。
秀芝呆立在窝棚门口,看着那个曾经是她丈夫、是她依靠的男人,如今像一只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力的虾米,蜷缩在肮脏的干草上,因剧烈的咳嗽和痛苦而身体佝偻、面色灰败如土。她感觉头顶那片刚刚露出一线微光的天,又一次轰然塌陷下来。而这一次,塌得更加彻底,更加绝望,连一丝可供喘息的缝隙都没有留下。她不仅要独自面对外界的凄风苦雨,还要直面这来自家庭内部、正在迅速腐烂、消亡的唯一支撑。那刚刚在废墟上露出一点微茫轮廓的希望,尚未见到天日,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恶疾,用最残忍的方式,彻底击得粉碎,连一点碎渣都不曾留下。这个刚刚从离乱中拼凑起来的、残破不堪的家,再次陷入了孤立无援、摇摇欲坠的绝境,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